远处正在劳作的男人往人堆望了一眼，埋头铲了一坨牛粪给平措。
平措一把接住，戴着手套捏了捏，覆在了篱笆墙上。
“这牛粪啊，一定要等它湿度正好的时候来弄，太干，扶不上墙，太湿，又会流下来。你说是吧，程先生。”
正在神离的程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
平措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只露着个头顶的人影，心下了然，“外面的女人和这里的不同，比我们的漂亮，却也很有性格。”
程远没搭腔，只是笑。
平措往程远这边凑了凑，“白医生要再闹别扭，你就把她按在床上弄上几回，准管用。”
程远不禁笑出了声，早就知道这里的民风淳朴，却也有些意外村长的直白。
“谢谢村长。”
“谢什么，白医生是你女人，你得治。”
程远挑挑眉，对“你女人”这种叫法很受用。

第三十四章 阳海的秘密
白筱是被程远吻醒的，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看见身上的轮廓，才明白，原来，她不是在做春梦。
她有些呼吸不稳，躲过程远的吻，微喘，“你快起来…………”
程远歪着头埋在她的颈窝，狠狠咬她的耳垂，“我不！”
白筱吃痛一声，皱了眉，抵着他的胸膛，指甲陷进了肉里，“程远…………”
男人被女人的指甲抓得有些疼，停了下来，瞳孔里全是她姣好的面容，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嗯？”
白筱紧抿着唇，不答。
程远重重地呼吸着，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却觉得她远得像是夏天里万人倾慕的荷花，可被他观赏，也可被他亵玩，但，你永远也别想成为她唯一的拥有者。

“白筱，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白筱把头转向一边，眼睛不敢直视。
“你说啊！”程远吼了出来。
女人被震得颤了颤，胸口随着呼吸明显地起伏着。
程远沉了眸，一直盯着沉默不语的白筱，忽地一笑，沉了身体，胸口的怒气全都化为了占有。
白筱无从抗拒，只能承受。她知道他发了狠，疼得眼泪直流。

“这是你们今天上山采的？”
白筱拿起一朵梅朵正在摆弄的野生菌。
“嗯。”
梅朵给手里的菌子去了去泥，又重新放回了背篓里。
白筱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梅朵抬头望了眼远处的人影，“再坐会儿。”
白筱点点头，问道：“他经常来这吗？”
“嗯。”
“你每次都陪着他？”
梅朵默了默，“差不多吧。”
白筱笑，“你想看见他，是吧？”
梅朵避开白筱的视线，红了脸，“嗯。”
“达瓦不错，长得还挺帅，除了不爱说话。”
梅朵小声应着：“嗯，村里好多姑娘喜欢他。”
白筱挑眉，“那你呢?”
梅朵顿了顿，犹豫着开口：“他，偷看过我……洗澡。”
白筱微讶，“真的？！”
梅朵急，“不不不，不是你想得那样，他无心的。”
“所以，你就喜欢他了？”
梅朵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后来……后来他给我道歉，买了个馍给我，还是肉馅的。”
白筱看着她笑，梅朵满足的表情让她觉得像被人在心尖触了一下。
原来，爱情，可以这么简单。

“白医生。”
“嗯？”
“你知道关于阳海的秘密吗？”
白筱来了兴趣，“秘密？”
梅朵把最后一朵菌子放进背篓里，“嗯，有一个很久远的传说，说是在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和这海有缘的人，可以在海面看见自己所爱之人的样子。”
白筱看向缓缓涌动的海，嘴角噙着笑意，“有人看到过吗？”
梅朵笑：“或许有，或许没有。”
白筱看向她，不解。
“因为大家都知道阳海有这样的传说，所以，给自己喜欢的人表白的时候常常会自称在海面看到了对方的样子，以此证明自己有多爱他。”
白筱了然，“因此，也就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了。”
“你有看到过吗？”白筱问梅朵。
梅朵摇摇头，起了身。
白筱帮她扶起地上的背篓，笑道：“我看啊，应该让村长好好策划策划，把这阳海的秘密宣传出去，我保证，这里很快就会变成旅游胜地。”
梅朵笑笑，没说话，朝达瓦和程远挥了挥手。
白筱站在背着背篓的梅朵旁，看着跟在达瓦身后往回走的高大身影，一时，心绪万千。

第三十五章 阿妈
白筱一行人回了村长家，吃了晚饭，就各自洗漱回了屋。
自从昨晚程远强要了白筱后，倒是老实了许多，没再故意为难她，却一反常态的，有些沉默寡言。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没说什么话，只是各怀心事，难以入眠。
白筱听着窗外的风声，思绪却停在梅朵说的秘密里不肯散去。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那就是正午，在那个时候跑去阳海真的会看见海面的人吗？白筱明知那是个唬人的传说，心底的欲望却在疯长。
她知道，她其实在期盼，期盼看见那个在心底越来越模糊的人影。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她还是个病人。
而此时在床另一侧的程远也在困惑，到底身旁这个女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一直觉得这个问题太复杂，所以，一直在逃避。
可，有一种笃定却在心底越来越清晰，
他希望，叶宸，再不要出现。
直到很多年后，此时彷徨害怕的他们才明白，
错的开端，遇见对的人。
这一生，只会有一次。

“达瓦！”程远对着越来越近的背影喊道。
“程先生!”
“程大哥！”
村长和梅朵纷纷转头。
程远看了眼两人，伸手去拽还在往前奔的达瓦，达瓦感受到背后多出的力量，身体被迫往后退了退，然后又卯足了劲往阳海中心走。
程远有些意外达瓦超乎常人的力气，皱紧了眉，一手紧扣住他的腰，转眸看向两人，“你们拖住他的手，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劲。”
村长和梅朵点点头，企图去抓住达瓦的手，达瓦似是感到情况不妙，手一挥，拔出了腰间的刀，三人眼前一凛，还未来得及阻止，程远的胳膊被划出一条口子，鲜艳的红色顺着手臂流到了指尖，一滴一滴地随着海水流涌着，梅朵和村长吓得立马松了手。
程远痛呼一声，放开了拦在达瓦腰上的手。
“程先生！”
“程大哥！”
梅朵和村长围了上来。
程远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抬眸盯着还在往前走的达瓦，“我没事，快去拖住他！”
已经被海水漫到腰以上的村长和梅朵点点头，朝达瓦艰难地走去。程远紧按住流血的伤口，跟在身后。
“达瓦！你醒醒吧，我求你了。”梅朵抓住了达瓦的肩膀。
达瓦像是已经失去了记忆，转身看了一眼，挥着刀就要朝梅朵砍去。
紧随其后的村长大喊，“梅朵，小心！”
站在岸上的白筱被远处的声音一惊，看了看不断涌上来的海潮，身体不由自主的颤了颤，于是，毫不犹豫地，下了海。
走了没几步，水刚刚漫湿她的鞋，白筱就看见了正往回走的程远，以及后面拖着达瓦的村长和梅朵。

她站在浅浅的海水里，看着蹙眉的男人正向她走来，笑着笑着竟有些想流泪。
程远忍着疼，一步步到了浅海区，看向女人，不悦，“谁让你下海的！”
白筱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还在流血的手臂，傻傻地，忘了回答。
“你的手…………流了好多血。”
程远低头看了眼，语气平淡，“不碍事。”
白筱似是这才缓过神来，赶紧弓了身去撕自己的裙角，动作笨拙又慌乱，弄了好一会儿，终于撕出一条棉布给程远的伤口缠上，然后紧拉住他另一只手，出了海。
程远没再说话，乖乖跟着前面单薄的背影，心里温暖得像泡了温泉。

**
“达瓦睡了吗？”白筱问。
“嗯。”梅朵坐了下来。
程远：“村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措看了眼手臂上缠着厚厚纱布的程远，面色凝重，“是他阿妈，他阿妈又来了。”
白筱侧眸，“他经常这样？”
梅朵眼眶有些湿润，语气很难过，“不是，达瓦的阿妈死后，他常常会半夜跑到阳海，坐在海边的石头上，有的时候，一待就是整夜，可是…………可是，跳海是第一次，他…………他真的被阿妈俯身了吗？”
白筱摇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上身这种事。”
她想了想，又开口：“你们为什么没早点告诉我达瓦的事？”
平措拿着毛巾抹了抹头上还未擦干的海水，叹出一口气，“我们哪知道他会突然想求死啊，只是想着他阿妈总不能害她自己的儿子，可能，可能只是一时后悔当初跳海，想回来看看，就借了他的身子。”
梅朵微低着头，应着：“我们不能让村里的人知道达瓦的阿妈回来了，那样，达瓦可能会被他们当做怪物赶出阳海，所以，就一直瞒着所有人。后来，一到晚上，只要听到小花的叫声，我和村长就会马上起身确认达瓦在不在房间。”
“晚上？达瓦只在晚上会这样？”白筱看向梅朵。
梅朵：“嗯。”
白筱默了默，似是想到什么，“达瓦的妈妈是什么时候跳的海。”
平措：“一个月前。”
“具体时间。”
平措皱了皱眉，在回忆，“哦！是在一月二十九日，那天正好我那嘛回娘家。”
白筱眼神笃定，“是在晚上吗？”
平措点头，“是。”
“深夜，而且还是四点多的时候。”
平措盯着白筱，眼睛里透着震惊，“对对对！你怎么会知道？！”
白筱一笑，站起身来，“达瓦不是被他阿妈俯身，他是被自己缚住了，他得的，是心理病。”
“是出神与附体障碍？”程远看向白筱。

第三十六章 以毒攻毒
梅朵：“那是什么？”
白筱：“一种分离性障碍，患者发病时会完全忘记周围的人和事，只看得到幻境里面的东西。之后，又会全部忘记自己做过的事。”
梅朵：“对，达瓦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你觉得，达瓦在幻境里的身份是什么？”程远问白筱。
白筱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是他阿妈。”
平措：“那白医生，你的意思是，达瓦把他自己当成了他阿妈？”
“没错，不过，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村长，他阿妈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跳海？”
平措看了看低着头的梅朵，语气沉重，“达瓦的阿爸，也就是我的亲弟弟，叫贡布，达瓦不到三岁的时候，他就跟着村里的一群年轻人去了曲沟，说是那里有很多煤矿，帮老板挖煤能挣钱。就这样，一晃十多年，贡布已经习惯了在外打工的生活，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挖煤，搬砖，涂水泥，什么都干过。他们一家的日子倒也过得还凑活，只是聚少离多，他阿妈牵挂得紧，常常会向回乡的年轻人打探情况。直到今年年头，他阿妈突然接到消息说，说贡布在建筑地摔死了，他阿妈不相信，跑去工地找包工头，结果，连尸体都没找到。”

白筱：“那她没找老板要人吗？”
“怎么没有啊，那段时间，我和他阿妈一直蹲在工地不肯走，最后，把人逼急了，叫了一群打工仔，威胁我们要是再不走，直接要了我们的命。后来，有一个拉砖的老头实在看不下去才偷偷告诉我们，贡布的尸体早就被他们处理了，我们就算去告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
白筱蹙眉看向平措，“然后，达瓦的阿妈终于承受不住打击，选择了自杀。”
平措转了头，似是红了眼。
梅朵在一旁小声地啜泣，眼泪流满了脸颊。
程远觉得气氛有些压抑，起身拍了拍梅朵的肩膀，“放心吧，白筱一定会治好达瓦。”
白筱转眸看向程远，没说话。
平措缓过了劲，笑了起来，“白医生医术好，达瓦的病肯定没问题，这次啊，我还得多谢谢程先生，要不是程先生一手打晕了达瓦，估计那小子早就没命了。唉，白医生，你说说，这病怎么这么可怕啊，达瓦简直跟疯了一样，拿着刀就乱砍，程先生手臂的伤口被刺得不浅啊，我真是……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谢程先生才好。”
程远冲平措笑笑，云淡风轻，“这点伤，不算什么。”
白筱双手叉在胸前，语气凉凉地，“那再刺一刀行不行？”
程远一怔，看了看冷了脸的女人，笑问：“心疼了？”
白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屋。

平措戏谑地笑笑，看着程远，一脸笃定：“还得治！”
程远笑而不语。
**
今天的阳海依旧是晴天，带着细碎的微风，让站在小花边的白筱倍感清爽。
程远拿着一张饼子，斜靠在朱红色的门框上，看着金黄色的晴天在女人水蓝色的裙摆上跳舞，大朵大朵奶色的白云倒映在牦牛的水槽里，被牛鼻子一拱，碎成了波纹。
女人回眸看见了他，走了过来，瞥了眼他右手臂的白纱布，伸手撕下了他手里的半张饼。
程远嘴里嚼着饼，看着她笑。
“达瓦，你有没有把握？”
白筱摇摇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白筱看看他，“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程远把剩下的饼递给她， “当时在海里，达瓦的力气大得异于常人。”
白筱靠在另一边的门框，点点头，“这很正常，人的潜力会在某种意识下发挥到最大，甚至超出人类的极限。”
“那他当时的意识是什么？”
“不知道，只有一个人会清楚。”
程远看着她，忽地一笑，“你难道想让他阿妈告诉你？”
白筱眸光一闪，抬眸盯着他，“我有办法了。”
“什么？”
“以毒攻毒。”
白筱站直了身，往院门走去。
程远：“你去哪？”
白筱抬头望了望热辣辣的太阳，若有所思，“我想一个人去阳海转转。”
程远收回了跨出门槛的脚。

叫卓玛的女孩似是注意到了不远处的白筱，耳朵上吊着的绿松石随着头的晃动颤了颤，“阿姐，你也是来看你男人长相的吗？”
白筱一愣，笑了笑，走近了些，“这灵吗？”
“灵，当然灵，只要你是真心的，连你男人有几根胡子都能看见。”叫降珠的女孩一脸的深信不疑。
白筱直直地看着两个姑娘盯着她的眼神，不禁想，自己倒是很久没看到过这么虔诚的目光了，随即点点头，学着她们的样子，跪在了阳海边。
卓玛：“这是整个阳海最好的位置，正午的阳光直射过来的时候闭上眼，心里默默想着那个人，再睁开眼，就能在海面看到你的男人。”
降珠抬头看了眼，赶紧扯了扯卓玛的衣裙，“嘘，来了来了。”
白筱和两个姑娘立马闭了眼。

第三十七章 真真假假
人其实很复杂，我一直无法定义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别人说你文静，那是因为他们和你不熟，别人说你疯狂，那是因为他们遇见了快乐的你，而别人说你忧郁，那便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最不为人知的你。
可，企图用一个词来定义你的他们，终究不明白，人类的多面是个连本我都无法陈述完美的难题。
打个比方，就好像是，你明明认定的命中注定，其实，只是你未曾看清的过眼云烟。
—— 白筱

**
感受着阳光照在头顶的炙热，白筱迟疑着睁开了眼。
她身子挺得笔直，刻意不去低头，心里竟对一个传言感到强烈的惴惴不安。
很快， 白筱便听到卓玛和降珠相继失望离去的懊恼声，不禁嗤笑一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竟会和小姑娘一样天真。
她安心了，缓缓低下头，笑看着只有青山白云的海面，松了口气。
白筱扔了几块石头打水漂，又呆坐了一会儿，觉得膝盖跪得有些疼，搅了搅面前的海水，便准备站起身来。还未等到她拍完右腿上的细沙，被搅动的海面就已经平静下来，十分诡异地，清晰地，显出了一张男人的轮廓。
白筱抓着裙角的手一滞，猛地蹲下身来，俯身去看海面的容貌，男人在对她笑，露出了右脸颊的酒窝，交叉着白筱的脸，分外清楚。
她眼里透着不可思议，嘴唇微颤，“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在这做什么？”
白筱听到声音，一惊，转了身，看到立在身后的程远，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程远赶紧伸手拉住她，皱了眉，“你在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几声都没听到。”
白筱微低着头，不敢直视，轻轻推开程远的手，站起身来，“你怎么来这里了？”
程远睨着古怪的女人，“村长叫我来喊你吃饭。”
白筱急匆匆地走到了程远的前面，留下个背影，“那快走吧。”
程远挑挑眉，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