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如果是德国人的话,未必可以听懂你在说什么…”托里斯在他一大串吃力的发音过后忍不住插嘴,但看到他蓦然阴霾密布的脸色后马上改了口。“…呃、但你已经进步很多了,真的!”
“是吗?”
嘴角微微上扬,内心隐隐地期待对方说的有那么一部分真实的褒奖。
十一月份的西伯利亚已经很冷了,每天需要消耗的木柴也陡然激增。
不过可喜可贺的是,被托里斯最终移植到花盆中的向日葵已经生根发芽,在相对温暖的室内安然无恙地成长着。
马上就会绽放了吧。
可以带来希望的植物。
他在巡视的时候经常听到战俘间互相若有若无的几声呼唤,似乎是为了避免因为劳累而陷入昏睡后被冻僵。
纷飞的大雪一次又一次覆盖上这片千年不化的冻土层,越积越厚,掩盖着曾经的痕迹,淹没着生命存在的印记。
漫长的黑夜比白昼更令人压抑和绝望。
寂寥的夜色总会夹杂着哀鸣般的呼啸和低吟。
那个不知名的金发青年会在休息的时候望着地平线上的某一点怔怔出神,风掀拂着他梳捋整齐的发丝,一些头发凌乱地遮住他幽邃的冰蓝色双眼。
伊万发觉对方似乎瘦了些,苍白的双颊凹陷下去,忧虑而憔悴。
“你还好吗?”
陌生的词汇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转才勉强吐露出来,他站在离对方不远的身后,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他听到。
士兵迟疑地回过头,空洞的双眼似看非看地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但那视线的焦点却完全没有凝聚在他眼中,像是穿透身体,远远落在后面那一望无际的密林之中。
他困惑地偏过头,向那人不快不慢地靠近着,脚步很轻。
“可以听懂吗?”
柔和的语调完全没有让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伊万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摘下手套试探性地轻触了下他的下颌,指尖处传来异样的热度。
“你好像在发烧。”
士兵有些漠然地转过头,不声不响地摆脱了他一连串的问题,一语不发地向那座简陋的营房走去,眼里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躯壳。
他怅然若失地呆在原地。
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而已呢。
“已经是入冬以来第多少个了……”
托里斯在雪地中跺着脚,不时地往手心里呵着热气,喃喃自语般说道。
西伯利亚的酷寒毫不留情地收割着一条条苟延残喘的灵魂。
“你应该做个统计。”
他平静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些挥动着铁锹,有条不紊掩埋那些僵硬身躯的几个看守。
“……做什么?”
“这样才会知道明年需要多少人才能填补这些空缺的位置。”
沉重的缄默。
“今年还是没有医生吗?”
伊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异常突兀地问了句,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刚才的位置。
“来到这里的人……只能自生自灭吧。”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很快就掩盖了片刻前一个灵魂的沉眠之地,白茫茫的不起眼起伏弧度很快和周围浑然一体,让人难以想象那里埋葬的冰冷源自一个人逐渐停滞的心跳。
伊万觉得那个士兵的身体情况似乎越发糟糕了起来。
即便是厚重的衣物似乎也无法供给对方足以维持体温的温暖,日渐消瘦的面容和血色尽失的双唇也无时无刻不在给出清晰直白的警示。
修长的双腿迈出的步伐再也没有曾经的坚定有力,取而代之的是虚浮和时常的踉跄。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在对方即将失去重心跌倒在地的时候揽住他的身体,掌心几乎可以令人心酸地感觉到后者胸膛上坚硬突兀的肋骨。
被困在怀中士兵越是拼命想推开他,他就搂得越是用力。
而此时此刻的自己却再也找不出准确的词汇来表达内心翻腾的情感。
他的德语依然十分生涩,经常想不起来合适的单词和句法。
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着,鼻息间的白色雾气无形地扩散在空气中。
对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里的坚冰似乎逐渐有了消融的征兆和迹象,褪去锋芒的蓝宝石依然深邃,却更有种近乎脆弱的迷惘。
“……别管我。”
伊万蓦地笑了出来。
“呀,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正当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对方突然出其不意地推开了他,脸上是一种决绝的执著,步履艰难地朝着背离他的方向摇摇晃晃走远。
难以理解的倔强。
伊万看着逐渐远去的虚弱背影,忽然有些遗憾。
已经嗅到了生命消逝的气息。
所以当他们抬出那个覆盖着白布的担架的时候,伊万一点没有感觉到惊讶。
预知的遗憾。
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西伯利亚的冬天。
伊万撩开那层遮蔽,手指轻轻抚过对方冰冷的额头和脸颊,再到鼻尖和嘴唇。
那一头原本浓密灿烂金发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与色彩,变得干枯而脆弱,却依旧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
手指穿梭于那些死去的金丝间,只有干涩的粗糙质感与沾染风霜的寒意。
原来阳光是冰冷的。他有些惋惜地想着。
“——布拉金斯基先生,你的向日葵开……了。”托里斯从远处大步走过来,似乎对于这件事十分欣慰,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有理由不用再替他照顾那些花了。对方有些气喘地在自己身后站定,似乎完全没有搞明白状况似的狐疑打量着其他人。
“托里斯,你来的真不凑巧,”
他转身,习惯性地歪过头,心平气和地冲来者笑了笑。
“我的‘向日葵’,刚刚凋谢了。”
“终于能有机会这样平静地和你好好说说话了呢,”他把一束新鲜的向日葵放在那座无名的坟茔之上,萧瑟寒风中的花瓣蜷缩着,颤抖着。
“虽然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少言寡语,但是没关系,”
他的唇际扬起了一个毫无杂质的纯粹弧度。
“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能也是唯一拥有的东西。
“知道吗,西伯利亚的鹅毛大雪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
白桦林在安静地聆听着他的喃喃低语。
也许死亡并非是永远的消逝,他更愿意相信那些破碎的灵魂只是走出了时间。
*向日葵的花语——沉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