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在泳池中，竟然害怕过。在长江里遨游过的少年，第一次在泳池里听到来自胸腔的恐惧。他甚至一度像个旱鸭子一样只敢在浅水区徘徊，因为他有一次在深水区沉下去，至为温柔的水，竟蕴藏着至深的险恶。在往深水区游去的途中，水波拍击池底激起的回声，像鼓槌一样敲击到他胸腔深处，往越深的地方去，这样的敲击越闷重越幽远，他游动的节奏几乎是被他内心的恐惧打乱的。他不知自己何时沉下去，闭目塞听，五官失灵，他感觉自己心脏跳得清晰、钝重、缓慢，他双眼闭着，口鼻闭着，可是他看得到水底的荒凉，宇宙洪荒，独他一人，彻骨的寒凉与孤独。当他恢复意识，只消双脚一缩，轻轻一跃，就浮出水面得以呼吸了，他望着远处浮动的人群，喧嚣之声响彻泳池的顶棚，他却什么都听不到，看到他们空白的笑意，空洞的欢乐，他一阵恍惚与抽离，仿佛自己在俯瞰众生。在泳池中，他恐惧过。所以后来他读到邓钢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为了给新娘一个风光的婚礼，在新婚前夜冒死下海捕捞最新鲜的海参，他以为自己会成为死在婚礼前夜的最倒霉的新郎，最终奇迹般的获救，拖着沉甸甸的海产回家，他读得浑身起栗。因为他经历过方方一池水给他带来的恐惧，那种并不是接近死亡，而是接近荒凉和孤独的恐惧。
他从儿时的长江来到此时的泳池，他从童年走向了成年，他从未知的欢乐走向了已知的惧怕，他从纯真的自然走向了复杂的人心……经历过无所畏与有所畏，他现在已经不再怕水，他可以让自己潜在水底，平静地望着池中载沉载浮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