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分享文章 《猜书人》。作者 纳兰妙殊
很多年前,我曾交过一个男友,他有一项奇怪的爱好:猜测人们正在读的书的书名。
某个冬日的夜晚,我从打工的咖啡馆下班,在地铁站台等末班车,一只手托着书,一只手不断从口袋里掏蜜饯梅子填进嘴里。
末班地铁间隔时间很长。我逐渐注意到,有个人影总在旁边晃动。那时我是个长相很不赖的年轻姑娘,咖啡馆里上来搭讪的人每月总有那么几个。我把一根手指夹在正在读的那页里,垂下捏着书的手,抬起头来,冷冷瞪着他。
那是个戴红帽子的年轻人。我沉着脸说,您要问时间吗?
他倒退一步,举起双手,亮出掌心,表示并无恶意,却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您正在读的,是不是科塔萨尔的小说?
我很震惊。他望着我的脸,嘴角冒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我眼睁睁瞧着他收割了我的惊诧,像果农从枝头摘下一颗果实。
但我喃喃答道,不,不是科塔萨尔,是哲里科。
他的嘴巴倏地张大,难以置信地瞧着我,就像魔术师信心十足地叫出别人手中扑克的花色,却被告知猜错了。
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远一点。想:上来搭讪用这种方式,真蹩脚。不过哲里科的风格确实是模仿科塔萨尔——虽然他一辈子只出过一本薄薄的短篇故事集——因此这人的猜测竟也有点道理。
一个多星期后,我又轮值晚班,坐末班地铁回家,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里坐下来,书搁在大腿上,一只手从口袋里掏蜜饯吃,一只手翻书页。我的包里总会装两本书,一本白天看,一本晚上看。白天适合读理智一点的文字,历史、科技、传记。夜晚适合读小说或几页诗,奇特得令人晕眩的故事,歌谣式的短句子,回环舞步似的韵律,像摇篮曲一样让人慢慢放松。
整节车厢响着呼呼的风声,咣当咣当的撞击声。我用余光看到一块鲜艳的红色晃过来,在我对面停下。是一顶红帽子。
他在我对面坐下,见我抬眼看他,笑了笑,举起手中一个线圈练习本,本子上白纸黑字写着:恶心。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我正在读的确实是萨特的《恶心》。
坐在我右手的中年妇女恰在此时抬起头来,猛地看到那个词“恶心”,愣了一秒,惊惶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另一节车厢去了。
我忍不住笑了,但没敢笑出声来。这时我开始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就像被一根涂了毒液的箭镞射中似的。
他又指指我左手边的人。那是个几乎把头埋在书里的小男孩。他掀开本子的下一页,同样是黑色大字写着“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我斜着目光往小男孩的书页上瞧了一眼,看到几个词,“亨利爵士和摩梯末医生……”
好吧,他又说对了。
十分钟之后,我跟他坐在地铁站外的街边,分吃我的蜜饯。我问,你只凭封底图片、书脊上的字体样式、页数的多寡,就能判断出书的名字?
他含着蜜杏子,一边吮指头一边说,不,猜书名又不是巫毒术,在身后路过的时候,瞥见书页上的一个词,一句话,那就够了。其实我很少猜错……每天我都会在这趟地铁上看到你。昨天和前天,你读的是洛尔迦的诗集,四天前早晨你在读亨利贝斯顿的《遥远的房屋》,六天前你在读儒勒米什莱的《虫》……是不是?
我说,你在跟踪我?
他居然并不羞愧,是啊。慢慢嚼着杏肉,他又说,刚才你身边那个小男孩,书皮暗绿色,封面封底都印着做吠叫状的狗头,那当然是斯台普吞先生的宠物。那书还可能是康拉德洛伦茨的《狗的家世》,或巴甫洛夫的《动物高级神经活动客观研究20年研究》,但以他这个年纪,能读懂、又看得那么入神的——再联系到他脸上那种又兴奋又恐惧又激动的表情——只能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啊,我小时第一次看那个沼地故事,也是那样,明知夜里会吓得睡不着,还是飞快地看下去……
在他说的时候,我就不断点头。
他把杏子核吐在手心里,挑挑眉毛。我发现你喜欢给诗集包绿色书皮,小说就一律包黄色书皮,历史书则是黑色书皮,散文是蓝色书皮,是不是?
我说,是。
我又问他的名字。
他想了想,说,你可以叫我“岩莺1947Ⅲ”。其他的?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牙齿。你想知道,就猜吧,就像我猜你手中书的名字一样。
从那夜开始,我们成了“一对”,却并不像别的情侣那样一起吃饭、看电影。我和他的约会的所有节目,就是到公共场合去玩“猜书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