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天气凉得很，纵裹着鹅绒大氅，亦不免半刻便见手脚冰冰冷，叫人懒怠着走动。额娘那处匆匆地问了安来，脚底下有意快了几分步子——是成心怕见着她，唯恐抓着机会提起那桩阴谋阳谋的公案——又很怕，她是否问起与知鹤大婚的事儿，这事儿梗在心头，上下翻涌不休。
人心有事，脚下易乱。三两步到个小轩前立定，这才抬眼四顾望——绛雪霜霜，一片花白素雅中站着个小孩儿——背着身儿瞧不清脸，周身的威严气质，却是熟稔的很了。
“这是哪一个弟弟，这般好雅兴？”
前趋数步，立定了，含笑而问。

他原是昭娘娘的孩子，难怪瞧着总觉很有些不可说的风流态度，颔首以回礼，又听闻他言辞冷冽干脆，宛如破冰春水——锦帕一事阖宫喧哗，纵有了个好听的名声压下，然在那些菲薄的流言之中，仍或可见锋利的刀刃。在此其间，得以遇见一双犹然清澈且直白的眼，是件多少庆幸的事情。
“我是你八哥。”
不知道是否有人曾与他提起过我的名字，于是顿了顿，絮絮地同他继续讲。
“算起来，我认过你额娘做师傅的，她可厉害得很了，日常里有没有教过你什么神通？”

这个弟弟仿佛是不会笑的，看人冷冰冰，自己这儿点头，他那儿也点头——山不过来我便过去，于是很不妨地与他露出一点笑意，浅浅的，嘴角往上扬。
“大约是因为你还很小，所以才没有教你那些神通，你额娘本事大得很了，日后你自会知道。”
这话题不宜多说，毕竟这其中的纠葛与根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可详述，于是蹲下一些，平而视之，问道。
“你立在这儿，冷不冷？外头景色虽好，别叫身子难受，随我进屋里去，好不好？”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大好相处的弟弟，竟这样同我一道进了屋。两人一道走，一壁隔着大氅，轻轻地去捉他的手。我猜他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所以才显得怕生又清冷，令人很不免地想起小时候，多欢喜那时节上头有哥哥。
”原来你也会觉得冷，我还以为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是不会冷的。“含着笑，在匆匆的步伐间与他说道，“我若说你是额娘能掐会算，专程找我今日进宫前来看你，你信也不信？”
进屋掩门，捉个软垫丢椅子上叫他坐了，回首眉梢向上挑，没待他答，又追问一遍，加了三四分玩笑的意思。
“信不信？”

两人坐着，有片刻的没做声儿，我看向他，他似也正在那当口儿歪着脑袋看向我，神色似懂似不懂，好像是头一次坐加了软垫的椅子，又好像不过是因着头一次见我这么个哥哥。
“冷便多穿一点，夹袄抗风，不要伤寒——记得你这年纪时我也不爱穿许多衣服，觉得忒肿，跑起来又很不方便，嬷嬷一没盯着就往下扒，后来被个老头儿抓着灌下去一堆很苦的药，这才学得乖了。”
眉骨往上耸，临着梢头轻微地挤了那么一下，怪他不肯好好儿坐着，又怕他是否有些人所不知的忌讳。这个怕生又倔强的弟弟端端正正地坐在面前，显得我的玩笑，似乎有那么些冒犯了他。
“谁说是空手来的？”
扬起袖子，装模作样，那一瓣虎牙在说话间露出来，凭空一抓，掌心一把在人面前摊开来——空的。
“送你无量春色，拿回去好好养着，要无根清露配三月绿芽，不出期年，能开一个院子。”

我知道昭娘娘喜欢花——那日初见的时候，她便映在一片花枝之间，裙裾优雅，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纵然不喜欢别的花，也一定喜欢你种的。”
又听后话，瞧他摇头的模样，挑眉。
“嗳——是我忘了，你还小，那改日再见的时候，送你别的东西吧——毕竟佛经里说酒是串肠毒药，虽则有些夸张，却并非没有一点儿道理。”

“并不——相反，酒的味道很微妙，它并不难喝，否则又有毒，又难喝，还会有谁喜欢它呢？”
含着笑应他一句，低眉饮茶，将那杯子往桌上轻摆。他到底还是个弟弟，纵然瞧着冷冰冰，可内里却又叫人觉得天真可亲。
“你有机会，问问你额娘，她可是各中好手——只是千万记得，别说是我教你的。”

看着他的表情，无可奈何，又颇为好笑地耸了耸肩，将手里的茶推到一边，递给他一块手帕，伸手点了点唇角。
“好多东西都是这样，很奇怪，又好喝，又有毒，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顿了一下，想着什么事情一般，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盖子。他还尚小，单知道昭娘娘喜欢花，却不知道她亦喜欢酒，看来各人眼中有各样的世界 ，于是也有各样的角色，此话不假。
“是不是被烫着了？擦擦？”

“不着急的。”
这个小小的，沉默的少年，用一种颇拘谨的态度对待这方手帕，这倒叫人又有些不好意思——瞥开一眼，有些刻意，不去看他。
“等你长大，也许你就不想长大了。”
轻轻地，叹息似的，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近来读的什么书？是不是觉得，有点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