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人的来信 

已经是凌晨三点，撒加公爵带着对夜生活的一点回味和一点厌倦回到自己的别墅。管家恭恭敬敬地向他禀报诸项事宜，强耐着疲惫忍受完中年人那种特有的唠叨，他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当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刚才浓重的睡意却奇异地不见了。卧室的一角有一只花瓶，他记得似乎从前那里面曾经插过一些艳丽的花朵，还被放置在临窗的位置，不过现在空空的。他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端详着深红色的液体在晶莹的水晶杯中缓缓流动的样子，决定还是先找点事情做做。环顾四周，撒加想找一些可供睡前阅读的书籍，不经意间撇到小几上一封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的，包装拙劣的信。他想起这是今天一大早就送来的，自己当时因为急着出门没有看，随手就丢在那里了。那么，就是它了。他带着这封信上了床，决定在接受睡神的召唤之前，用这封信来消磨时间。
在温暖的灯光下，撒加仔细的端详着这封信。拙劣的，用牛皮纸自制的封皮，似乎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脏污，而且，除了他撒加的大名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表明写信者的名字、身份。撒加皱了皱眉，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不过，出于对这封信的好奇心，他还是打开了它。信是用最普通不过的白纸写的，不普通的是，厚厚一叠大约有几十张的样子。字迹还算清晰工整，笔划之间，还有一丝令撒加略感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亲切。
“在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您会对我的意图感到奇怪甚至猜疑。但您不必担心，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离开了您，也许我对您的爱能让我上天堂，或者让我下地狱，但我明白这将不会带给您任何的困扰，因为您根本就不认识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的存在，而在您看完这封信后，我也已经走向我最终的归属。”没有称呼，没有抬头，一开始就是语义不明的一段。撒加有点怀疑这封信是不是投错了地方，或者，又是他哪个调皮的小情人在跟他开玩笑。不过，封皮上确定无误的他的名字以及他要命的好奇心，还是促使他继续看了下去。
“您，请允许我这么说，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用尽了整个生命去爱的那个人。虽然您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了解这一份感情，因为您是那样一个温柔的、善解人意的人，您一定可以了解到我的心情，要是您在以后的岁月中可以偶尔想起世界上曾有一个人那样爱过您，我那在天堂或者地狱的灵魂定能感到无尽的喜悦。”
“对于您来说，我是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您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就曾在您的猎场中看过您。虽然我只是一名小小的、下等仆人的孩子，而命中注定也将要成为一名小小的仆人，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我第一眼看到您时的震撼。在这里，我想要告诉您的是，上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或者只是想要戏弄一下我这个可怜的生物的命运，我的容貌、身材，甚至是生日，都与您一模一样。由于拥有着与您完美的外表一样的荣幸，我在十岁之前，一直受到我周围人的额外的关心与宠爱。（哦，请您也体谅那群可怜的人吧，愿主保佑他们！）那一天，我陪我的父亲到您的猎场为您清理路上的障碍，以确保您狩猎时的安全。可是，您却亲自过来了。我们只是您庄园里最下等的仆人，是不能呆在您的身边亲近到您的。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的最后。当我越过人群看到您时，我完全惊呆了。我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会有跟我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竟然是那么的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如果说，上帝是不公平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将我与您造的一模一样，让我也有幸体会到什么叫美；如果说上帝是公平的，为什么他造出我们两个几乎完全一样的人来后，一个将他置于平凡和穷苦之中，另一个却将他置于万千的宠爱之中，一个内在粗俗不堪，一个却从头到脚透着优雅和高贵？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您是那样的人，您生来就应该沐浴在灿烂的光环中，我又怎能和您相比。我的心因为您怦怦直跳，我感觉气都要喘不过来了，我觉得我随时都会因为剧烈的头痛和窒息昏死过去。就在这时候，您，居然看到了我！越过那么一大片人群看到了我！您含笑向我看过来，还那么优雅地示意您的管家把我带到您的身边。太阳是那么的明亮，我觉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可是我强撑着自己，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在您的面前丢脸。我做到了。烈日下，一个脸色惨白的傻小子摇摇晃晃地立在那里，等待着他从此发誓要用整个生命去热爱的人给他的判决。可您只是微笑着对您身边的一位少爷说，看，米罗，天底下竟然有跟我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竟然就在我的庄园里。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老公爵却派人来催您回去了。您走了，可是，我发誓我看到了，您在转身的一刹那，朝我微笑了。直到现在，虽然我已经听到耳边传来天堂的钟声，我仍能记得您当时的那个微笑，那么美丽，那么灿烂，仿佛全世界的欢乐与幸福都集中到了您的嘴边，最最重要的，那是您给我一个人的微笑啊!”


“我好像一个玩偶那样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觉得我活了这些年，今天第一次了解了太阳的颜色。我发誓，我要用我的一生来守护您。我想了又想，还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权力，财富，美貌，智慧，亲情和友情，您什么都不缺，我感到不甘，您真是一个完美的人，难道您就没有一点遗憾了吗？我辗转反侧，到天际泛白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我的决定……”
撒加现在确定这不是一个玩笑了，因为他的那些情人中没有一个有些如此浓重而强烈的感情，他和他们好聚好散，在一起的时候固然十分快乐，离别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大的悲伤。而像写信人这么单纯，这么执著的感情，是撒加从来不曾见到的。那么，他到底做出了什么决定？
“我留下一封信，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离开了这个我生长了十年的地方。我不是不爱我的父母，他们也只有我一个孩子，可是对您的爱实在是已经支配了我的一切。我很快加入了当地的团伙……”
撒加一惊，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喽罗，成为组织中的头目，又逐渐兼并其他的帮派，渐渐的，我已经把您的领地中的地下势力尽置于我的掌握中。所有人都以为，这时候，我将会向您挑战了，也有不少人整天向我进言。我笑了，他们那里知道，我在这五年里，忍辱负重，牺牲了无数东西，杀害了多少人命，为的只是把这些可能影响到您统治的不安定因素统统置于我的掌握之下，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您了。他们又怎么知道呢？是的，他们不知道，可是我也没办法向他们明言，直到我的手下在擅自向您挑衅被我残酷的处置之后，终于有人开始怀疑我的动机了。我知道我这时必须证明自己，可是我怎么能够向您出手呢？我很清楚我会有怎样的下场，果然，一个晚上，帮派中有些本来就不服我的人煽动了一批同样不服我的人向我发难。我至今仍记得那天的场景，他们烧毁了我的住所，不少忠于我的兄弟也为了保护我牺牲了，而最糟糕的是，当地的军队突然介入，在装备精良的军队面前，不管是反对我的还是支持我的人都死伤惨重。那一夜，天空被熊熊的火焰映红，厚重的云层被火光和黑烟渲染得宛如地狱景象一般。空气中充满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到处是缺胳膊少腿的尸体，粘腻的鲜血渗入了泥土，直到现在，那个地方的泥土还有着与众不同的颜色和气味。”
撒加隐约想起了那个血腥的夜晚，他的父亲接到报告，港口附近的贫民窟发生大规模械斗。他的父亲一直头痛于当地的地下势力，一听那些团伙发生内乱大喜过望，当时，就派了他带领一支军队趁双方近乎两败俱伤的时候，再给予其致命一击。他也记得那片血腥的天空，人类的惨叫与哀号漫溢耳中，筑成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的根源竟是在于他。
“我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奈，对您的爱使我无论如何不可能侵犯到您的利益，而那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们的生命也不是应该由我一个人随意挥霍的。我在痛苦的思考之后，再一次作出了我的决定。我带领剩下的人进入了广阔的大海，那里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太多您的利益，我可以让他们放手去干。可是这样，我也必须离开您了。您一定不知道吧，在我混帮派的这五年里，我每天都会站在您庄园的外面，隔着围墙注视着您的窗口。我敢说，这么多年来，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您了。您只要没有意外的安排，每天早上都会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到您那优雅的镂花窗帘上时起床，您会到阳台上迎着海风伸展手臂，做个深呼吸。那一刻是我每天的享受，也是我一切行动的动力，为了您不会因为烦心事皱眉头，为了您能够每天在自己想要的时间起床，也为了我能每天看到您的身影，我这么一步步地走下去，无怨无悔。可是，我就要离开您了。这样唯一的乐趣也将要消失。那一天，我记得是您十六岁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整个城市为了您的生日举办了盛大的化妆舞会，每个人都沉浸在欢乐中，而我却为了即将失去您的痛苦在人群中徘徊。虽然如此，我还是戴了一个面具在头上，神差鬼使一般再一次来到您的窗下。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天籁。是的，是您，是您在对我说话。那一刹那，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转过身，看见您穿着罗马教皇的法袍，带着三重冠，正在对我说，唉，这个舞会真无聊是吧。我笑了，在心里说，不，一点都不无聊。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如此亲近的位置与您说话，我微微有点紧张，可是我还是努力平静自己的语调，毕竟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仆人的儿子了。为您举办的舞会您怎么能觉得它无聊呢？我平静地说。您似乎显得很惊讶，你能认得出我是谁？您好奇的问。是的，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您了，就算您化装成什么样，我还是能一样认出您来啊。可是我只能说，难道不是您吗？公爵大人。您取下面具笑了，我又一次看见了您的，只给我一个人的微笑。然后，您对我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您向我伸出手，来，陪我一个晚上……也许我长久以来期盼等待的，就是这个夜晚，就是这一刻。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您的邀请。或许我只是您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那一晚对您来说并不曾在回忆中留下什么，可是，我，那晚的记忆是我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反复温习反复回忆反复品味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