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 裴斐

一、人生两件事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讲】子，旧注一说为称师，一说为男子之通称；要之是一种尊称，如今天称先生。《论语》中凡称子皆指孔子；称他人则必指实，如有子(有若)、曾子(曾参)。此章为孔子讲话，是教育学生还是自言自语?不清楚，总之是有学生在场，否则就不会流传下来。孔子尝问：“二三子以我为隐乎?”(《述而》)自答道：“吾无隐乎尔!”在学生面前无所隐藏(这问答本身便是一种自我反省，当着学生自我反省)，身教与言教一致，对学生的要求也就是对自己的要求；了解这点对了解孔子很重要。
　　学而时习的时，杨伯峻解为定时，前人又有解为随时的，我看还是从朱熹《集注》解为时时为好。据载周代教育学生(国子)的功课有礼、乐、射、御、书、数六门，日六艺；孔子教学生至少有礼、乐(包含诗)、书，或者还有御(驾车)和别的。无论何种功课，学了之后还得习，习即复习、练习，学而不习等于白学，现代汉语将学习联缀为复合词，是很有道理的。不亦说乎?说(yuè)通悦，不也是愉快的事吗?用的反问语气，大概当时一般人也并不以此为乐，而是以升官发财、奢侈淫逸为乐；以今度古，想当然耳。
　　有朋自远方来，有朋古本一作友朋，即今所谓朋友。不过，决非酒肉之交，而是以同门同类，即志趣相投为前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有共同的语言。这样的朋友从老远跑来，想必不是为吃喝玩乐，亦非拉关系走后门，而是为切磋学问，有问题向自己请教。不亦乐乎的乐，与不亦说乎的说，同义；说与乐换用，乃出于修辞的需要。朱熹引程颐曰：“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也有道理。要之，此节直承上节：有朋自远方来，正是学而时习之的结果。都是令人高兴的事。
　　人不知而不愠，则是相反的假设。不愠(yùn)，不生气。前边说有朋来即为人所知固然很高兴，这里说人不知即无朋来也不生气；修养到如此境界，即可为君子。君子，有两种解释，这里则是指一种理想人格，无关地位之贵贱；人人皆可为君子，亦皆可为小人。
　　【评】学而时习之即学而无厌，有朋自远方来即诲人不倦，这两点孔子自己确乎都做到了；人不知而不愠则没有做到，也做不到。他多次说过这类的话：“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学而》)“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卫灵公》)实则人之不己知即不为人所了解，正是他一生最大的忧患和苦恼!不了解这点便不能真正了解孔子。有一次他对子贡说“莫我知也夫!”不就透露出这个消息吗?子贡问为什么，他不答，却说“不怨天，不尤人”，又说“知我者其天乎!”(《宪问》)其实这正是怨天尤人，发牢骚。历来《论语》注家为圣人讳，都不指出此一思想矛盾。殊不知，若果如其说，人不知仍然心安理得，毫无怨言，岂不成了没感情的泥塑木雕?
　　余尝云：人生两件大事，一是了解世界，再就是要让世界了解自己。其实这也是孔子的思想，本章所说正是这个。学习所以是件乐事，因为可以了解世界；友朋前来切磋问学是件乐事，因为可以让世界了解自己。人不知，则不能无愠!难道孔子说的违心话?我不是这意思。无愠，乃是一种人格修养，他想做到，但做不到，准确地说是不能完全做到；完全做到就不是人，成了神或日圣人，孔子是从不以圣人自居的。凡人都需要被了解，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卫灵公》)名不称，即不被了解，一个有抱负的人到死也不被了解，确实是非常可怕的事。为什么?因为被了解正是人的自我价值实现的前提。人生需求，不外乎名与利，名为精神需求，利为物质需求。精神以物质为基础，但这个基础毋须太多，能吃饱肚皮就行。相对而言，西方人重利(物质)。中国人重名(精神)；重利为己(吃喝玩乐)，重名为人(有益于天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诗。这是说身后名。我在倒霉的年代也有两句诗：“不信孤芳自赏，风流总要人知。”这是指生前名，当然如果生前无闻死后为人所知也行。总之要为人所知，亦即有益于人。这是中国人的价值观念。
　　不过，话说回来，人不知而不愠，作为一种人格修养，又是十分重要的。现在有的人，稍稍做出点事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恨不能把一分成绩说成十分；这种人在大学和学术界都多得很。说得客气点，这是一种小家子气，成不了大气候。前边讲人不知不能无愠，乃就整个人生价值观而言。绝非主张自吹自擂。相反我主张实至名归，要紧的是拿出实际成果，出不出名根本不用关心，那是不期其然而自然的事：至少对搞学问的人来说理应如此。孔子所以有苦恼。因为他的最大抱负是搞政治，治国平天下，而他的那套“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主张在当时行不通，周游列国到处碰钉子；如果不是想搞政治，而是一心做学问，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苦恼。虽然有苦恼，他也从不自我吹嘘。相反总愿意把自己估计得低一些。这方面孔子值得学习的地方多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