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她的歌声并不算动听,却能令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神奇,低回曼妙地在这空无一人的破败大街上响起。空气中的雾依旧肮脏而沉重,然而他分明看到她的笑容她的长发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穿透浓雾,驱散寒冷,温柔的不可思议的月光,将他的眼睛都照亮。
郑允浩安静地看着夏清源,他很想上前紧紧抱住她,让她哪儿都去不了,他同她一起,直到死亡。可她的美好让他更加确定,她不应该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被黑暗笼罩的城市,也不属于没有未来身心都污浊的他。她应该属于她口中的上海,那个有着明媚阳光和法国梧桐的城市,她所存在的世界,要有城堡和洋装,要有掌声和鲜花。那里一定会有一个同她一般美好的男子,给她一生一世的隽永的爱,而他,曾经给过她伤害,给她的也只有伤害,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在这个黑暗的墓穴里,用承担洗净他的罪。
许久,夏清源停下来,仰着的脸上有清晰的红晕,“果然……不好听吧。”
郑允浩笑了,声音有些哽咽,“好听。”
“别骗我了。”她走近了,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袖,“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他沉默地望着她。
“你在伦敦,不是也没有亲人了?你同我们一起回上海吧,我想……”她顿住了,犹豫着将“照顾你”三个字咽回了肚里,“我想弹真正的钢琴给你听。”
说完,夏清源也有些忐忑。她忍不住抬眼看看郑允浩,却见他也正盯着自己,眼中光华流转。
他蓦地翻手拉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白玉般修长的手指,像在他的手心中绽开的冰凉的花。他缓缓地将她的手拉近,于是她也朝他靠近。夏清源几乎以为他又将拥抱她,巨大的幸福与慌乱令她闭上了眼睛,却并未遭遇想象中的温暖。待她疑惑地睁开眼时,看见他正埋下头,凑近了她的手。
他的泪再也止不住,无预告的一滴两滴后,便不讲循量渐进的突然了滂沱。
细碎的温润的轻吻同灼热滚烫的泪雨,一同拥抱了她的指尖。
湿重的雾气粘着各自的呼吸,细碎的脚步支撑着逃生的奔跑。码头上人来人往,许多人跑跑停停地在往岸边停靠着的巨大的油轮上搬运大厢大厢的东西,像是要举家搬迁离开这座即将死亡的城市。而更多的是那些想离开却没钱买票的穷人们,迈着彷徨无措的脚步,却只是巴巴地看着别人去往新的生活,双眼空洞干涸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却又是为什么徘徊在这里,是否还在盼望着能够先于城市中用沉睡麻痹自己的人看到大雾散去后海上的日出?
看到他们,夏清源不禁要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她左手搀着因药物的作用而稍微清醒了意识的外婆,排着队等待上船。她就要离开这里,离开她曾经千万次想要逃离的伦敦,她从前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在三天的旅程之后,可为什么,她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开怀。
她扭头看了看身后替她提着行李的郑允浩,他的肩微微耸着,柔软的前发盖过上眼睑,却使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更加深邃,脸颊的线条比起初见时似乎更瘦了一些,徒增一分凌厉。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注视,他的目光移过来,落在她的脸上,盈满了晶亮的光亮。
“怎么了?舍不得我啊。”他轻佻地笑着,可是眼睛深处却不是快乐。
夏清源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眸间湿黑温润,却始终没有眼泪流下来。许久才开口道,“你会来吗?”
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下话,仿佛怕听到拒绝的答案,“你会来吧。”
郑允浩被她的自问自答逗笑了,表情间都写满了真真切切的温柔。他刚要说什么,就被登船口的检票官打断,他粗鲁地嚷嚷着简短的语句,一只手伸在夏清源跟前晃了又晃。夏清源犹豫地伸过手去,手中的票却被一把夺去,撕掉右角后再传回到她手上。
“夏清源!”
她欣喜地回头,以为他尚还有话对他讲,却只听到沉默。他把手中的行李塞到她手上,退下了舷梯,离她的距离一步,两步,渐行渐远。
“等一下!”夏清源着急地喊,慌忙从口袋中拿出什么东西揉成一团,奋力扔向岸边的郑允浩。展开来,是几张手写的乐谱。
他疑惑地望着她,可依然轻轻笑着。夏清源望着他,忽然就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她想说,郑允浩,我不走了,我留下来和你一起。郑允浩,我再呆一会儿吧,等你找到了三张船票,我们一起回去。郑允浩,你知道吗,我……
可是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身边的外婆又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她紧紧地搀着外婆,顺着上船的人流朝船里走去。郑允浩的脸就快看不见了,她用力踮起脚尖希望他能留在她视线中更久一些。他的身形渐渐的模糊在伦敦浓黑的雾里,她才看清他脸上化不开的悲伤,深深深深地刻进她在这座城市逗留的短暂而刻骨铭心的辰光。
可是耳边分明还有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你弹琴,所以冒失的琴键由此得到快乐……”
“请把手指给它们,把嘴唇给我……”她颤抖着嗓音,默默地念着这句隽永于心的情诗,原来她对他的爱恋,早已根植在最初的相遇。她清晰的记得自己当时警惕地拉开了同他的距离,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在心中最丰盈美好的情感放进了他并不温暖的手心。
夏清源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手中船票上的字迹在泪水中淡渺如烟,唯一不会褪色的是记忆深处他那双黑夜般幽深的眼。泪雨里,她似乎看到他与她挥手道别,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给他的乐谱,嘴唇开阖着吐出悲伤的语句。
再见,夏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