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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静茹 《 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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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亲爱的,来听我说,事情其实简单——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这是关键。别管我用怎样的句法,别管我怎么笑,怎么样一下就笑没了,不笑了。可能我不及你想得那么美,皮肤不如冬日里第一场雪的白,眼睛没有乌木窗棂的黑,嘴唇不似妈妈刺破手指泌出血珠的红。别管,都别管。也别管我怎么的不够高贵、不够骄矜、不够善良、不够温柔,不够农夫山泉似的水灵灵亮晶晶的清纯精致。这么说吧,我是公主,就我算穷得只剩一颗豌豆老得就有一根分了叉的白头发,或者哪怕你那脑袋瓜儿对这命题如何生豆芽似的发出一串问号,然后问号变叹号,叹号变省略号,省略号变破折号——我的意思是不管你的小钢精锅似的脑袋怎么样冒着泡泡咕嘟嘟地煮你那些豆蔓瓜藤的想法吧,事情就是这样的,你不问我不说,可要说的话我得讲真话——我是公主。是你的,你们的,你们这世上的公主。
可能你的世界里存在过一个公主,可能现在她还在,或者不在,当然也没准你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蜜里调油似的捏出的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人儿还在你意识外的哪一世,哪一方,安安静静等你的一颗薄荷糖。抱着你含薄荷糖的清凉凉的小美人你听我说——即便这世界上有千个万个,百万八千个被你,你们认可的公主,这些其实和我没关系。或者你、你们还不那么认为我是公主,这些其实和我也没关系.
我是公主,也许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是公主,我知道什么样的空气里蒸腾的是小人鱼潮湿的目光,知道怎样的花骨朵里还睡着通体粉红的小姑娘,知道哪一季风信子的怒放是为了思念,也知道为什么情人的眼里没了感伤。
那一季,所有的蚂蚁都守卫在队伍里,我叫他们枯瘦的奴隶,可怜的家伙们,他们总是拼命奔跑;那一季,蜻蜓们都装备了太沉重的翅膀,他们都飞得很低,我不能分担她们的负重,虽然那对我很轻易;那一季,许多蜗牛都老死在房子里,我找到他们有罗纹的壳,但再找不到它们柔软的触角;那一季我总是不停的和我的朋友们分离,这些忠诚的伙伴,我是如此爱他们,所以答应在记忆里留一方草坪存放他们沉默的灵魂。
我是公主,我的心是个玻璃房子,里面有一阑的春色脉脉是留给那一季我的所有的朋友的。
我是公主,我的心是个玻璃房子,也许某天你成为它的新房客,住进来那一天我会给你自由,许你所有的放纵,你可以看你想看的一切,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但请不要打扰那一季的草长莺飞,请不要扰及我许诺保管的那些哑巴灵魂。
那一季是太多雨水了,也有太多的离别。
那一季有太多的雨水,妈妈抱着我的小身体在暴雨中哭泣,我是个很不响很不响的孩子,可心里边是响的,我的小心脏在妈妈怀里扑通扑通地讲话:妈妈,天上的巨响是两个巨人在乒乒乓乓地打架,他们都是很善良的老大好人,妈妈你怕什么呢?
那一季有太多的别离,我是个很不响很不响的孩子,心里边没有什么怕,可我不能告诉妈妈不要害怕天上巨大的声响,也不能告诉她爸爸眼睛里已经对她没了爱情。
那一季前的一季,爸爸出差了,和秦阿姨离开了妈妈怀里的我,火车站里爸爸抓起我的胖胖手指放在牙齿里轻轻咬,“宝贝和爸爸再见”,我快活地答应,“声音真甜”,秦阿姨在我给爸爸咬过的手掌心里放了块巧克力,“等阿姨回来给你糖吃。”
我吃秦阿姨的巧克力了,放在嘴里咬,脆脆一声响,嘴巴里剩下半块吐在郑铮嘴唇里,他的唾液粘在我的嘴唇上,我用手指擦了放在鼻尖下闻,粘粘甜甜有我喜欢的气味。郑铮说袭袭你爸爸多爱你啊,郑铮低头给我系鞋带,把我的腿高高架在他的膝盖上不言不语的系,整个脸都贴在我的裤子上。郑铮的头发在脑后打个奇怪的旋,弯在耳垂儿上。郑铮的皮肤非常薄,他的耳朵是粉红色的,午睡时我隔两个小朋友偷偷爬过去看他,我的郑铮睡在那里,睫毛簌簌的动,整个眼皮都是花瓣的紫色,我跪下来亲吻他的眼皮。郑铮打开眼皮对我说,“袭袭是你的魔法吗?袭袭我相信你是公主了。袭袭我会像你爸爸对你那么好的。”“怎么好呢?”“如果有一块巧克力我就全给你。”
“那就只给我一半吧。给我你的那一半,它上边只有你的味道,甚至不是我的。”我把手指插在郑铮头发里。郑铮的大脑袋是我的宝贝,老师说那里边的东西叫做才华,我告诉爸爸,他笑着问我:“六岁的小朋友怎么叫才华呢,那叫天赋,我们的袭袭也有天赋,袭袭去弹琴给爸爸听。”我于是乖乖坐到钢琴旁边去。袭袭最听爸爸的话,袭袭是公主,爸爸就是袭袭的老国王,老国王说要把全世界最好的幸福给袭袭,老国王说可最好最好的就是他的袭袭。
其实爸爸不知道比袭袭更好更好的就是郑铮,谁说郑铮的脑袋里装的不是才华呢?谁说不是呢?整个幼儿园只有袭袭能背出老师都说不上名的唐诗,只有郑铮能画最机灵的长颈鹿,郑铮的长颈鹿登在《小朋友》的封底上,每一个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样子,老师说袭袭你来形容一下郑铮的长颈鹿好吗?“栩栩如生,千姿百态,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我在老师惊讶的目光中站起来,又坐下,才不告诉她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翻烂了我《儿童成语词典》,不告诉,也不告诉所有的、所有的人我有多爱郑铮,我多爱他呀,用尽所有成语词典上的词也不够,用尽人们发明的所有的感情也不够,用尽所有的力气也不够,我不说,我说出来人们会吓一大跳的,郑铮会吓一大跳的,我不说,有时候我自己都会给吓一大跳,爱在心里有多大的声响啊!
爱在心里有声响,花开花落有声响,秦阿姨的巧克力有声响,郑铮的嘴唇亲在我额头上“啪”的一声响——“袭袭你发烧了?”
医院里我不停不停做梦,梦里有无数声音,我在无数的声音里不断背过身去,恍惚中我听到郑铮的声音,郑伯伯和伯母的声音,后来是妈妈的,妈妈不说话,可她的声音最大——小时候爷爷给我个玻璃纸镇练力气,半球形,里边有白色的塑料百合花,一次猫咪把它从老高的书架上碰下来,我眼睁睁看它直直往下落,到了地面就是这声音,睡梦里妈妈的声音,清清脆,好多余响。粉粉碎。妈妈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非常好奇,妈妈的袭袭好好奇,用尽力气睁开眼睛,见到妈妈时我就变成了很不响很不响的人。
郑铮不画长颈鹿了。
“郑铮这两只长颈鹿是我们吗?郑铮你相信我好不好,袭袭是公主,你的画只有袭袭看得懂,只有袭袭一个人懂。”
“袭袭我信的,袭袭我将来要当了画家你做什么呢,袭袭你就做看得懂我的画的人好不好?
“不要,我不做那个,袭袭就做郑铮的长颈鹿,袭袭要郑铮每画一笔都是她的样子。”
“袭袭,小袭袭,傻袭袭,我们袭袭不做长颈鹿。老师说长颈鹿是哑巴啊,袭袭不做长颈鹿,袭袭不是小哑巴。”


1楼2015-10-26 19:56回复
    离开医院时我决绝地拒绝郑铮的护送,一路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加快脚步,在医院外的甬道上奔跑起来,一步快似一步,我得弄明白,必须弄明白,刚刚一刹那腐蚀我胸口的通彻是不是伤心?是不是伤心?是不是伤心?脚步在剧烈的呼吸里慢下来,我哈腰在一个下水井口不住的呕吐,等呕吐和呼吸同时平息下来,我蹲在一边呆望着自己弄出的一摊秽物,抬手把一张张纸巾丢上去,徒劳的收拾,虚伪的遮盖,腔子里的一颗心同时飘飘荡荡没了份量——或许是吧,在这城市的一间医院的一间病房里,我所爱的人的母亲教会我一点对他亏欠的懂得,那是我的不够,身体和能力上的不够。想法已经太多,而心灵又实在太小,我尽了全力,可还是不够。站起来我努力给自己打了一部车,看车窗外的喧嚣的霓虹,愈发显出车里黯淡的静谧。车子开进林荫路时我警觉车窗上间或出现的亮而深的符号,看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的眼睛,它们在每经过一盏路灯的时候亮起来,又灰下去,再亮起来。算了吧,齐音袭,起码不是爱得不够。临睡前我强迫自己,为自己的不够再尽力一次,尽力睡吧。
    我非常需要工作,非常需要证明自己,非常需要,钱也好业绩也好美貌也好青春也好,甚至于我从前一贯排斥的所谓风韵的媚态,都要!我不挥霍了,真的不,事实上我非常非常吝啬,程度等于个半出徒的守财奴,我把所得到的曾经要的一切都集中起来,摆成列排成行奖状奖杯似把自己围当中,光亮一直武装到牙齿,寒光闪闪,深夜的镜前自己也给吓一跳,然后冲镜子比量个凶相,扬眉剑出鞘似地和自己较劲,还是不够吗?先睡再努力!
    面膜比从前做得勤了,衣服比从前买得多了,策划比从前质量高,采编比从前做得好,播手语新闻也比从前笑得专业了。郑铮最近看我的样子三眼有两眼是无奈,他最知道我怎么了。
    周五下了班,上头安排我加班,我接受。一面往衣襟上别通行证,一面往采编楼赶,新闻机构有时候管得比**都严,按头的话说电视台担待着舆论喉舌和宣传政策的功能,个别材料关系国家安全,不严点行吗?那是责任的问题!
    主任办公室一大屋子人噤若寒蝉,老头子又发脾气了,没跑。我离他远远的给自己找把椅子,和屋子里的同事一起做出鸭子听雷的精神风貌。董主任五十往上的年纪,能力,血压,胆固醇外加气量呈三高一低,他做事的原则是布置工作先训人,开展工作先k人,验收工作先骂人。说他倚老卖老吧,他果然有才,绝对是个人物,底下人总结说:老头子气性一大,节目做得准大,血压一高,收视率更高。所以每次他发火大家面子上照旧一丝不苟地做唯唯诺诺状,暗自都窃喜又有奖金拿了。
    挨了骂各自做事,回头再挨骂,骂过三旬训过五例就该收工了。我和大家一块收拾家什,正待走,最后挨骂出来的裴良告诉我老头子有请,我两步并作三步的挪,身后的同事们自顾庆幸,大难临头各自飞,迅速作鸟兽散!进了他办公室我就近坐他办公桌对面,坐的随便,反正整个采编楼就我们俩,我又不会说话,要训快点吧,我不回嘴。老头子低头写字,过了半天才抬头正视我,一看就半天,“是你啊?”。我笑(装什么糊涂。)他继续看,或者应当叫审视,整张脸给他的目光抹过一遍,“刚才当着大家骂你,偷偷哭鼻子了吧?”我再笑(体恤下属还是哄小孩?)他换了个角度看我,一面摘下眼睛,好像这样看得更清楚似的。“老笑,就会笑,小模小样的。”我继续笑(老头子发什么神经?进了幼稚园了?)。然后在纸上写字给他看,“您找我有事吗?”他接过那纸,边看边用手指摸那字,仿佛我写的是盲文,最后终于摸明白了,“小丫头片子,字还写得不错,我女儿也像你就好了。”我皮笑肉不笑(真像我你们老两口够上吊了)。董主任不说话,接着我的字写,“小丫头片子,字写得不错。”好像他刚刚红口白牙说得不算,非再写一遍我才明白那意思似的。“您不用写,我听得见。”“知道你听得见,”他像是遇上什么好玩的事情,越发卖力地在那纸上写,“小丫头片子,小丫头片子……”用笔点着自己的字说,“你看我写得怎么样?比不比你差?”我觉得老头子今天兴致不错,非但不倚老卖老,反而拿腔作势装小孩。只好尽量陪他玩下去,“您字体很劲,比我好。”“是吗?”他在我写字的时候绕到我背后,弓腰背手摆出副行家观看书法的架势来。“那你写我名字来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董海盛。别怕,写嘛。对,海纳百川的海,年轻气盛的盛。别笑,就许你们小鬼头气盛啊?呵呵。”说话间他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来,看着我写,看我写得好不好啊,我就写你旁边。”他边说边从我手上抽过笔,紧挨着我写的名字往下写。他的头并没有就势贴在我脸上,刚刚从我手里抽笔的动作也挑不出不端,可他擦着我鬓发的脸,呼在我面颊上的气息,隔段空气半环着我写字的姿势都让我不舒服,我明明感觉给他占了便宜,却发不出火来,老家伙打了个擦边球!“再写你名字啊,小丫头片子”,他越写身体弯得越低,我几乎给他压在桌子上,可他不知怎么找准了个非常奇怪的角度,虽然环绕着我,但实话讲并没有碰及我,我还是不好发作,只顾努力直腰,暗示他放开些距离。我换姿势,他不换,还一只手奋力地撑在笔尖上,仿佛那是个很好的支点,一面继续弯他的腰,我用力一挺颈,正把头送到他鼻子下边,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很香嘛,什么这么香?哦,小丫头用什么洗头啊!”他猎犬似的吸着鼻子,一面说一面挟着我两肩把我拉起来,噱头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竟十分正常,几乎是慈祥的,“看看你多高,有没有我女儿高,来和我比比个!来看看……”我给他气昏了头,他真正抓着我往怀里送反而没了主张。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给他挟住,这人的腰下边都抵在我身上,并且越来越放肆……我努力找个脱身方法,不露声色是不可能了,起码别太像是扭打吧,这里毕竟是办公室,他毕竟还是我领导。可他对我的顾及竟好像浑然不觉,或者说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纠缠的动作幅度逐渐加大。惊慌和烦躁里我的喉咙痒得毛躁,下面用力一跺脚,一声尖叫就自作主张地冲口而出“嘎——”响亮而丑陋的声音,我和他都吓了一怔,等我本能地跑回办公大厅抵住门,他的脚步才追过来,足音丝毫不乱,到了门口压低了声音,“乖,开门,来,关起门成什么体统。耍小孩脾气啊!”我还沉浸在对自己刚刚发出的声音的惊怖里,对门外的诱哄充耳不闻,贴着门一路出溜下去,我给吓坏了。
    寂静瞬间来临,也许他走了?我把头贴在门上,过了半晌,有人门外开了腔,鬼似的沉着而魅惑的嗓音,“和你开开玩笑,当了真了还?小孩子不懂事,我今晚加班,你过会来我办公室好了。”又过一会,“给你说说工作。”他补充道,脚步声远去,真的走了。


    8楼2015-10-26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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