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支开的窗棱外的积雪，透着黑夜越发明显，这才头个除夕，我便开始惦记这千里之外的那方山水。翻出前几日便剪好吉祥窗花，一一折好放进荷包里，便带着绿枝溜了出去。趁着黑，倒是一路顺畅的到了咸福后院儿，幽幽梅香，带着厚重的冷冽，扑面而来。）
（寻了方角落，便朝着东南静默而望。）

（这档口我没来由的想起为谁风露立中霄一句，敢情是教正月里的凌冽冻得脑子都不是自个儿的了。花盆底儿下的寒意一点点蔓延着往上攀，下意识跺了跺脚，手筒中的柔荑攥得更紧，四下里望望，须臾目光便落在了十步远外的一处。虽是梅花绽得最好的时节，那处的绛色却亮得有些明显，迈步朝那处去，绕过几株花木，乍才瞥见宫灯的微光。）
（有人！）
（阿檀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脚下正犹疑，冷不丁踩着一节断枝，在寂寥的冬夜里尤为清晰。）

（吱呀一声尤为清晰，惊得自个儿侧首垂着回身，余光过去倒是瞧见双花盆底，心下有些懊恼，早知便不该出来，这宫规说来甚是严苛，那会儿教习嬷嬷再三叮嘱的。满院的梅树，倒是遮了不少月光，我又怕被人瞧见，宫灯也是微亮，这会儿也是瞧不清是谁的。有些疑惑。）
谁？（心里想着大约会是宫女吧，趁着主子休息了出来赏花的，这会子该不会有主子娘娘往外头来的。）

（绛色的影婉婉约约转过来，依稀瞧见对面儿立着的，同是两人。入宫三载，若说还练不出识衣裳的本领，恐只有愚不可及的人才会。我趁着熹微的月光打量着她，不消片刻便猜出了身份，只是对面的她尚有些茫然。七分庆幸出来的随意，只让夏秋拣了件常服，想来她看不出身份。这夜黑风高的一场出走，变不得拘泥的礼数一场。眼风一递，未尝启口，阿檀心领神会，上前而道。）
“奴婢是永寿宫女官，瞧今日月色圆满，故来此瞧瞧新绽的梅。”

（抬首去瞧时，却见是两人，其中之一便上前口称奴婢。隐隐绰绰也能见得面容，后头怡然立着的却是身披大氅，有些疑惑去瞧，这宫里便是女官都能批大氅了？这宫里我尚没呆惯，人也是七七八八认不全的。现下也只能与她点点头，算是认同她的话，却记不起永寿住着哪几位娘娘。）
（转身吹灭了那盏摇曳的宫灯。）几人立着，瞧着太分明了
（伴着月色便也同她们解释了一句。）

（宫中等级森严，刻意谴了阿檀先道，既未明身份也未否任何。我耐不得寻常夏秋在耳边叨叨的，嫔主儿要有嫔主儿的样儿，只觉我与面前的她，不过是进宫几年的差数。再走近几步，堪堪瞧清她正脸儿，映着侧颊的光一暗，琅琅之音就柔柔地递将过来——好一个妙人儿。仿她的模样也弯了身，火舌子不甘地灭下去。黛眉一舒，扬了笑开）
“不如全借月色为观，不辜负良辰美景。”（言至于此，索性脱了手筒，攀上一枝红梅）“贵人是方入宫不久的？”

（往日是素无赏过夜色中的红梅的，皆是青天白日的映着一片素白，显傲骨艳色，今儿是头一回。见她也亦我一般，吹灭了宫灯，便也粲然。这入宫以来，这是头一位，未曾把规矩挂在嘴边的。）隐隐绰绰的，倒也是别样的风姿，想来月宫桂树也不外如此
正是，肇兴六年正月（这日子我记得清晰，这是我离家归不得的日子呐。）

（正月？日子在脑中一掂量，算来不过一月未满的光景，不由多瞧她两眼，无怪乎从未见过。只照日子算来，冬初离的家，正是寒风乍起之时，除去喜入宫的例外，如何不会觉着萧瑟。此刻今日，本该是和家人一同过的。眼下对她，生出些零星的别样情绪来，往后几载几十载的光景，多将熬磨在红墙之内，不忍聊之过甚，故转了话头。）
“入宫初时难免念家。方才见贵人立于梅边久未有动静，是有甚么新鲜的发现？”

（摇了摇首。）没什么新鲜的，只不自觉的望着东南那边儿罢了
（提起这个，不免有些黯然，我比不得京中贵女，与家人只隔着一堵墙，有朝一日盼着能再见一面。再想初初见，便这般，万一带着她也思及家人，就罪过了，正月本该是极尽喜气的日子呐。）
也不对——最新鲜的，莫过于遇见你们，旁的都黯然失色了
（宫规严，出来之时再也没想过会遇上谁的。）

（自个儿的音里搀着南边儿的音色，我是明白的。记得刚知要入宫时，府上便请了人来教我官话的。那时，我尚以为我总归要回生我养我的地界儿，故而也没仔细学。这会儿入了宫，偶尔听那原汁原味的话儿，还容易愣神。再听她说籍隶，神色添了欣喜，这宫里虽是富贵泼天，我却还惦着往日风景。）
我还是头次来京城；那我与你说说？虽不是苏州来的，可天下人总说苏杭苏杭的，都快归到一地去了
（许是有了近乡之情，话便不自觉的多了，与她说起杭州苏堤的杨柳柔情，说起细雨蒙蒙的西湖水色，说起那隐在一边儿的灵隐。挑挑拣拣，总觉得不够多。）呀我们那儿也有梅——曰曲水寻梅

（原以为入了这宫，瞧得大多便是满蒙的格格，没曾想还能一听有人与我提起那一方山水，怎不叫我欣喜。说完，便也同她寻了地方坐下，又细细听她说宫人眼里的苏杭，颇有几分江南汉家女儿的娇憨意味，更是觉得熟悉，这是入宫来的头一遭。）家中阿玛也极喜欢龙井虾仁，说起蕴了茶香虾鲜，也巧得很，我为数不多能做出的便有这么一道，改日做了邀你来，旁的我也做不来了
（说着面有热，额涅一手厨艺我这独生女儿却未能学得七八，只能称个一二。倒是临帖子学个十成十，屋里不说多，十几本也是有的。）可惜现下没有笛子，不然倒是能吹一曲姑苏行，慰你思及故土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大抵就是描绘的如今之况，她盛情相邀，另我有些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御膳房的大厨虽技艺精进，终归比不得当地人，加之口味皆为顺应众人需要，自然而然少了很多特色。不过她眼下身份，虽不高毕竟也是主子，除去为君，这般爽利地应下为我做。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除夕偶遇相聊此些已属不易，有些缺憾也无伤大雅。他人你得闲有兴致做了，吩咐宫人一声儿来永寿仪锦，我自然舍下诸事去尝一尝。”

（她言直直撞进心里，除夕之夜本以为是我一人的思乡思家，寂寥冷清，有此际遇便也称不上缺憾了，至少头一个年不冷清，照着往后才有个好兆头。永寿仪锦，默默记下，回去自然是要弄清楚这住的是那位主子，一番谈吐仪态，我自是不信先头所言的。不过这般难得，也不愿去打破，权当夜色深重罢了。）
（也当我放肆一回，待天一亮，我便还是这紫禁城里小小的贵人。）
好，一约既定——（顺手折下一枝红梅。）以梅为证

（伸出半臂，正覆在她手中梅枝儿，隐隐约约觉察到她掌心的温度，不炙热但温暖。我生来体寒，又耐不了入宫前玉泉山一别埋下的病根，除去阿姊，却是许久未曾有这般感觉。再是抬头，撞进她一双秋水，里头映照着一个我，耳旁的风声都听不大真切。）“以梅为证。”
（下一刹梅枝儿已然在手心，带着些湿意。我牢牢地攥着，像守护着一段怀思。）“希望我们下次见面，还能像今日这般——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