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暖阳，衣袂的走势里透出风的心计，和一点点不怀好意的伎俩。四下里，风铃般的歌声和偷凉的树影一起婆娑洒落，女孩儿的脚步轻盈翩跹，蝶一样，舞动满眼艳色的衣裙。
有一点困，又有一点懒，靠在一边，手搭着膝盖，眼往下垂，要睡不睡的模样——还得留着心思看她，一个小小的，花瓣一样的小姑娘——防着她的刘海被水打湿贴在脸颊，防着她的襦裙被石溅污染上淤泥。
“玉玉？”
侧过一些身子，歪着脑袋，往她那边看。
“别跑得太远。”

（他叠声相唤时，足尖正踏上水边突垒的鹅卵石，一只手，努力去够从墙瓦那一头不甘寂寞冒逾墙斜生的的青梅子。粉桃色的披风，从背后绕牵过来，试图呈显出一个步兜状，用以来盛满撷下的硕实。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云蒸雾罩的湿地，远处冒着白热雾气的池塘，显然是此刻满脸通红，额头沁汗的元凶）
这就来~
（头一侧，晃动的枝叶，将湿漉漉的水汽在蕊颊上蹭出一道水痕，浑然未觉地，半拾罗锦，亦喜亦悦，小鹿般檩灵，跳过苔藓、越过青石，近前伏膝在他跟前。往前伸出的手掌，十指缓缓绽展，掌心向上，露出一颗幼圆的，小小青果儿）
来，这个给你

原是懒怠地坐着的自己，因她那探身过来，徐徐张开的手掌，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不远处的深潭中发散潮湿的雾气，白色的轻烟在四下柔和地弥漫着，映衬眼前少女那件桃红色的，软绵绵的披风——它沾染上三四分晶莹的水珠，就像一朵玫瑰花，染上初夜后的雨。
可她不是花，也不是雨。她是风林朗夜，含露翻飞的蝴蝶，是亮丽的梦境与走不出去的迷宫，是一池暖意融融的春水，荡漾朵朵涟漪。
伸手，掌心与她的一挲，极快地接过青果，先往人嘴里塞一颗，这才坐直身子，一把捞过小小的少女，安放身侧。
“头回见你，就是一个劲儿吃个不停——番柿子，青果子，你到底是多喜欢吃？”
碧波青莲，遥遥地，伸手扶她肩，示意她看向那个冒着暖气的池。
“要去玩儿吗？”

（肌肤和肌肤熨帖的温度，哪怕在短暂，亦带着醺煦的温度。掌心，在一瞬间，似痒非痒，却在下一瞬，刹那间蹙紧了眉，险些儿咳出来）
唔——好酸。
（唔，他好坏）
（嗔自容现，怒从心起，还未来得及伸拳痛捶他的肩，连人带衣被捞过去，仓促间，忙以手扶住他臂弯，彼时抬眸，在听到他那个充满蛊惑的建议时，一刹那，点燃眼角盈盈的光彩）
一……起？

“现在知道酸了？”
话这样说，却还是摸出糖来塞过，语音未落，人已起身，握起她的手，两人一道，向汤汤的温泉而去。
已习惯她有时孩子气的嗔怪，只因她好看，于是便心甘情愿地加诸纵容，小小的拳头冲过，是要打我，却还未知——我猜，纵然打中，也是不疼的。
“一起。”
重复了一遍，踏着盈盈的水波，这是怎样荡漾的柔光啊——那水面平静，池水温柔，映出她的面容，和一点点的笑。
蹲下身，替她把襦裙的边角，小心翼翼地叠起一点。
“一会儿当心，不要跌倒了。”

盛大而温和的山泉，积涌在一块儿，就像一个无边的陷阱，不管是谁的影子掉在里面，都无法逃脱被它吞噬的命运。风掀起她的裙角，带来杂糅着硫磺与馥郁鲜花的气息——这里的四季并不非常分明，每一天都软绵绵的，将那一份说不清的软絮语一般，侵蚀进人的发肤毛孔。
“傻丫头。”
随手拿袖子，去抹她的嘴。因为亲近，又或者因为熟稔，于是少了很多其余的避讳，袖子是很干净的，棉麻质地柔软，熏过檀香，或是其他什么叫不出名字的香薰——总之她咳嗽了，于是这动作自然而然，像是一片云，略过一轮亮晶晶的月亮。
“你是担心，给你哥哥知道？”
说话间低声地笑了起来，两人的距离靠得近，近到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抖——我早知道她好看了，这个美丽的，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用一双明亮的黑眸看向我，随着一阵风送来的花的气息。
“玉玉！”
没料到她下一个动作，水忽然溅过来，大颗大颗温热的，朱玉般的水，沿着她设定好的轨道，扬起漫天的彩虹。
“还说不？！”
捞起大片的水流，蓦然，往她那边洒过去，朗声地，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服不服？”

我大哥很凶的……你会怕么？
（沉默而怯怯窥望的眼神，依然泄露心底一丝丝后知后觉的不安，尽管喜悦盈胸，在他牵手拉自己上车的时候，没有一丝丝的犹豫，赖足、安心，因为是他，遂全然没有了顾忌——哪怕有，亦随着笑声，化作一串串华悦跳动的音符，跃然在波）
（你追我逐，湿了襦裙，乱了青鬟，我想我此刻一定狼狈又难堪，而脸上的笑意，一定又是满得溢出来。似两尾追水游玩的河中锦鲤，白烟袅袅中，彼此衔尾驱鳍，在水与天，光与影礼，穿梭游弋.。彤云倒映在水，交叠影子，彼此追逐，逃离，时近时远。当又一簇水花在身侧溅起，惊呼尖叫着，欢笑左躲右闪——甩掉脸上晶亮凉的水珠儿，发丝紧紧贴着耳鬓，湿漉漉黏人）
（滴答，滴答，透明的游珠似灵巧似小蛇，蜿蜒地，顺着耳垂，下颚，长颈，悄然没入锁骨——扭脸扬首，又一次，以近似挑衅的欢嚣，洋洋指他）
一一，你说——怕不怕？

（轻轻地摇头。分不清，道不明。我发现自己陷入一种两难的情绪。自然，我不希望他害怕，然他用一种倨傲，不掩饰蔑意提到大哥时，心中的异样，又产生出一丝丝犹豫）
我大哥是个老实人，你别……（随之噤声，怔怔地看着，氤氲水泽，他徐徐走向自己。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细嫩足心踏住水下的卵石，嘶地一声，疼痛的苦楚，糅混着内心仓皇的忐忑，怯怯唤他）
一……
（一时的怔怔。素日惯以温柔，春花润玉一般的少年，在瞬间变得如此强势胁人。陌生，又迷茫。他略一停留，低声唤着自己的名字，明明，听过那么多次了，心口却一阵发热，又是欢喜，又是惊慌。在他长久且无比沉默的注视下，略显局促。脸上的红潮，更加重了。要躲，不着痕迹地，又悄悄陷退半步——一句怕，登时将自己的一颗心，七七八八糅成一团儿）
怕我？我不吓人。
又不是妖怪，不吃人的……（心中，微感奇怪。初初，尚觉他是故意，亦是嘟嘟囔囔地掷以言语。未料抬眸——是他忡忡的，眼底暗涌翻腾的隐痛。郁垒在眉宇之间，呈显出一种略有怪异的凄楚。怔了怔，嘴唇无声翕动了几下）别，别怕……（口干舌燥，连声音也变得黏哑起来）
（白雾浓重，渐渐模糊身形轮廓。久久，等不到他出声，突然就恼起，他的止步不前，他的沉默不应。蓦地伸手过去）
不许你怕！

“是挺老实。”
朦胧的水汽里传来她的声音，肆虐的彩虹，在人的动作间摇晃着，扯着唇勾出一个笑，去看她，却又雾里看花一般，看不清了。
睨起的下颚上，有水珠，一颗颗地落下，强行去找她的双眼，终于，直视了，在那漫天的水汽里找到她明媚的双眼，幼鹿迷于花间，这娇柔的，可亲的少女啊——掌心灼烫，下一刻拔步而前，一把将她搂住。
“怕了你了——”
一声长叹，在那叹息间，听到自己的胸腔里的一颗心，剧烈地，疯狂地，一下下，一下下，一下下地撞击着，抿着唇，拉起她的手，指尖的水与她掌心的水融在一块儿，不去看她的眼，却又忍不住唤她。
“玉玉……玉玉，你……疼不疼？”
方才挽好的裙子，在她的玩闹间又散下去，贴着水，贴着身，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人。脚下的卵石坚硬地作怪起来，硌着肌肤，带着水流，一下下地激荡。怀中这个幼小的女孩儿蓦然伸出手，是与当日玉渊潭一样骄横的语气——乘势放开她，话间轻轻的，贴着耳朵，咬出一点点，阴郁的悲怆。
“我怕极了。”
——一如当日诉她有冤时的狭长眉眼，不喜不悲，映照出她的影子。
“你这样——”
蹲下身去，将她伸出的那只手牢牢握在掌心，顿默着，勾住她的小指。
“你这样会吃又会玩，我怎么能不怕你？”
眉梢一挑，刹那间换了口吻。

（水拂裙裾，花飞散落。被摁在怀里的一刹那，满目所及，是素锦上的云纹；满鼻所息，硫磺沸腾的热气，糅混林间山野，花叶清腥的芳香，还有一味，萦绕不去的，是自他肌体发肤散发的，似麝非麝的芳香。兀自昏昏，跌入梦境般的恍惚）
（足下炽剌剌的疼痛，似蔓延游走的火龙，烧得心口，也隐约酸楚发涨——满满的，无从表达述口的情绪，只能化作委屈地，小小地，伏在怀中的嘤咛）还疼……（是谁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如此絮乱）
若是哥哥，以前……会给吹吹……（两耳发痒，那么近，那么近，几乎都要被衔入他唇齿里含糊不清的言语。于是，又不由地，渐渐颊红入耳）
（被紧紧攥握的十指，是那样用力。分明感觉他掌心的潮热，却有不明所以，他眼底那抹若有似无的阴色，那是极淡的，如山林翠竹上的露水，曦光即消——青峦叠嶂，桃花树下的记忆蔓延开，不禁浅笑，心底的光亮，如他出现，绽放出小小的一朵花）
我这样，怎样？
（眉飞，眸扬。似嗔似喜的神色，携娇侍宠，居高临下。蘸着春花湿露的指尖，轻轻一摁，戳中他的眉心。哪怕只是瞬间，我也不喜欢，那里常常闪过，我所不懂的悲喜难展，阴郁难辨）
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以天真放肆的霸道，带着纵容，全心全意周护不让）说了不怕——我问你啊，你听见没有？
（一掠袖，似缱恋的雏雀儿，钻入羽腋之下。双臂将人圈住，以额相抵他胸襟，埋夹着一点点委屈与焦急）一一，不许你怕……

宛如一顿盛开的雪莲，亭亭袅袅的少女立在水中，引得枝头飞花，都似因叹她无边芳华簌簌而落。看怀中，软玉一枚，湿哒哒，是她发丝垂下，贴着脖颈，像一条小蛇般蜿蜒着，爬进齐整的衣襟。
低下身，扶稳人肩，平视——丫头娇娇，一弯月牙似的眉毛蹙起来，雪雪呼着痛。碧玉样的池水，在这些微的动作间泛起一阵阵的涟漪，小圈小圈地往外荡。
“这样吹？”
握住她的手，掌心包裹，低眉，玩笑般，往那交叠的手心吹了口气。安然的，妥帖的，肌肤相触，只是手心这一点。女孩儿的眼神很亮，两颊酡红——如一朵熟透的花，又如夕阳西下，祥和的云彩。
收了玩笑，不由分说又抱她起，打横，自肩胛、腿弯二处搂过，急匆匆，涉水至岸。
“哪里疼？”
在一块青碧的平坦石块上放她下来，触目只见，那湿透的，桃红色的裙摆下，露出一双小小的脚。
“我听见了。”
一边应她，一边去看她的伤口——突然间一指落于眉心，旋即入耳，是今生此世，闻所未闻的承诺。
我的冤仇，抑郁，疼痛，悲哀，暗夜里煎熬不过的亡魂与屈苦，都在这一刹那，由这片刻的春光，灼灼点亮。
忍不住，又要抱她。单纯的，简洁的，无所谓情欲爱恨，只是感激她，感激天地中有一个幼幼的少女，一派清明澄澈，用这个年纪的孩子独有的天真霸道，告诉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不怕。”
略过主语，似是哄她，又似是哄自己，终于又一次揽她入怀，小心翼翼，十万分珍惜珍重。
“你也别怕。”

才不是的。你笨……（他珍拾合拢的小小手掌，呐呐又喃喃，陷在他似玩笑似认真的动作里，又怕他真傻愣愣会错意，忙低声提醒）不是那里……
你……！（蓦地身轻。于是也晓得，真真笨的，是又被戏耍的这一个。含嗔带恼地别过脸，赌气地，浓重的鼻息喷向他耳颈后小小的一寸，踹喘惴惴，似一头小兽，几差一口急要咬上去）
（他行得又急又稳。青髣贴缠颊面，小小的唇紧紧抿着，沾露染芳的衣袖如两截春云，婉婉垂他肩下。裙裾淌着水，仿如一朵刚刚自碧波撷归的菡萏蕊，芳途人来归，怀中花苞尚鲜艳欲滴蘸着露水——那样的惶惶未觉，乃至忽略足下伤口涌蔓细红，以一种旖旎诡丽的姿式，在周身衍形一条浅浅的红丝，悄不胜声，迅息没入层层荡漾的波鼓水纹）
（垒砌青石，裙摆一点点卷上来，薄日金光下，小小的足尖方露隙隙玉色春光，羞赧难自持往后躲闪着，袖子往前一掩，企图借着裙幅垂下遮盖）
别看……我，不疼……（情急下撒得慌，也不全然是假的。氤氲弥漫的白雾，却依然不掩他清癯俊秀的脸孔，渐渐模糊，湖面濛濛水汽。他是唯一的光源。声音，如林间清风，声声地纾郁人心。不由自主地，跟着在心底默默复念起来，不怕的，不疼的）
和我说说话话………（白嫩的手圈住他。说说话，伤口就不会疼。以颊轻蹭，吁一口长气，仍然孩子气极重的）一一，我们都好久、好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我早已过了她这般的年岁，生活与其他的一切教导，说要把灾难当成一种荣幸，天家的生命需付出高昂的代价，比如自由，比如太多太多，不得不加以克制的感情。
什么是爱呢？我扪心，却又没有回答，我无法回答，那一波温柔的池水，在人的离开后浅浅地荡漾着，柔煦的水波盈盈，开合复涌，仿佛从未有人踏足，仿佛永远平静如初。
然而眼前这个害羞的少女，却用一道含血的伤口，诉说着那个真相——不是的，我们的确曾共同踏入这一池碧水，共享片刻欢愉，坦率地说，我得承认，某些时刻，哪怕只有一刻——眼前的她是那样美丽而动人，以至于成为了刹那间唯一的亮色，她的血落下来，染得那碧色的石块细丝般一缕，烫灼的体温化为坠入深潭的烟尘，我不笨，至少这件事上不笨。
在那拥抱的动作之间，小心翼翼，制住她娇蛮的动作。单手摁着她的手，单手去撩她的裙——艳色的罗裙一点点往上掀，露出方才落隐若现的足尖，什么叫步步生莲，我现在才懂得。
“别闹。”
是成年人，半恼的呵斥口吻，惊艳于她天然的美丽，却恼怒于她孩子气的执拗，一旁所悬的大氅猛然扯下，露出底下一方小小的白娟——是给游玩的客人预备，用来擦拭手腕足踝的绢布，方才给衣服盖住，此时用来，有些嫌大了。
“你不要动。”
手很稳，也很轻，一圈圈的白纱缠绕，确保那伤口不深，于是便且用这绢布代替其余必要的手段，绵而厚，一匝一匝，制阻她继续胡闹。
“你想说什么呢？”
半晌，抬起头，给温泉泡出红晕的十指，将最后露出的一点末梢，打成一个小小的结。
“我并不是很会讲故事。”

（簌簌而落的鮮花，水边的青石，风来雀鸣，还有西天渐染的霞光。让人无比欢心）
一一，一一……（两字，叠音，唇齿里绕一圈，就成了世上最好听的名）你待我可真好。
我也常常对人自称，我大哥哥顶顶厉害。可有时想想，哥哥骁勇善战，可大清的元帅将军那么多，我也不能一天到晚把他挂在嘴上啊，可是，我若对人家说，你是一一，是玉玉的一一，这世上，任何人便都学不来。
（拉着他的手，小小的脸扬起来，目不转瞬地瞧住他。鲜少的，没有大声作笑，然而，心底蔓延开的愉悦，藏不住的，浮在眉梢眼角，那么亮的神采，如日月齐光，他是眼中唯一的亮。随后，又忍不住窃窃笑开，一寸一寸，攀附他的臂弯，像一只娇软的猫儿，伏近他肩头。软软地，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落花无声，贴住他耳廓，小小声，娇如游丝）
不过，我才不要告诉他们的……
（脸转过去，眼儿滴溜溜地，环顾着四周。恐惊了山上的小鹿，恐飞了枝头的云雀。林间隐有风声，凤鸣雀舞，空山叠翠，幽有花落水涧，水声汩汩——仿佛真的听到什么，轻轻将食指覆在嫩红的唇上）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