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官微微冷笑，向左侧伸出手，即刻有人递过一封薄薄的信笺。他手指轻拢，将一纸书信撕得粉碎继而抛下，残渣中甚是不得见一个完整的字：“这种东西，要是再有人想送去外面，都得是这个下场。现在，请我们的客人尝尝鲜吧。”
冰冷的铁链迫不及待地缚上静溯的左右手腕，宛若两条吐信的长蛇。这边的行刑人也是迫不及待地拉开鞭子，凌厉的破空声伴随着静溯的疾呼一瞬而灭，血色飞溅，又再度进入似乎永无休止的死循环。
静溯的头发披散而下，遮住了她泪迹未干的脸，她已经发不出呻吟。楚浣收不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突然想起曾不经意间瞥到过她的信。那只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家书，和着她在夜里压抑的哀哀哭泣之声写成。她的抽泣声从耳道进入，把听到的人也牵扯得肝肠寸断。
这种地方说没有情感上的共鸣是假的。
很快，身旁不断有人捂起了嘴，瞳孔惊惧地放大，像是看见了可怖的妖魔。楚浣只望着那条猩红色的鞭子扭动的身姿，怔忪了许久，终是闭目无言。
楚浣平日里总会经行过一处长廊，一座精致的假山被雕花栏杆隔挡在外。山中四时多雨，她时常看到雨珠从屋檐上流畅地滑下，轻盈地跳上栏杆，在假山的皱纹里汇成涓涓细流。池鱼轻跃，复而尾鳍缓缓摇动，潜入略显浑浊的水中，隐匿起身形无处找寻。
那第一次的遇见，也是在这里，也是在一个连皮肤都忍不住呼吸的阴雨天气。
那日楚浣神思恍惚。与静溯被打时隔不久，囚室中传来了噩耗，静溯死了，死因很简单。静溯的昔日同伴冒险前去探望她的时候，一直在角落闷声不响的她像是着了魔似的，向着同伴猛冲过去。同伴还未来得及反应，她身形一晃，拔出同伴绾发的簪子，利落地刺入自己的咽喉。带去的饭食轰然坠地，在地上散成繁花，惊愕的同伴眼前除了绽开的血光之外，只余下她冲上前的一瞬，脸上露出的极度悲伤绝望的神情。
其实这坚硬如铁的囚室内壁本就是一件凶器，但静溯不愿用头破血流了结一生。她寻死的心念兴许尚在摇摆不定，但此时契机出现，于是她选择在另一个生命的眼前把自己的绝望传递下去。她太残忍，但终究，她得偿所愿，魂归故里，这也是好的。
楚浣思及至此，叹了口气，拢了拢手中的托盘，发现药汤在恍惚间溢出不了少。她的心霎时提了起来，回头看看，长廊深处并没有鬼祟的人影晃动。
“摔碎物什，要用命来还。阴阳家不需要连小事都做不好的废物。”刑官的声音在耳边依稀回响。
这些天来，不止是静溯，有很多人因为种种小错被打得体无完肤，求生的欲望化作了奄奄一息的身体的最后支撑。告密谄媚者也不在少数，她们听明了那条悬赏令，可以轻易地把姑且算作同伴的人推出去，冷眼看着人命陨落，然后扬起下巴去上级处领取一份微薄的赏赐，附带着表明自己的乖巧圆滑。
上级们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角逐中眯起眼不动声色，默然把生死的尺度握在手中。某天他们破天荒地给一个人下了一道特殊的指令，去给一位大人送药。
楚浣就是那个集嫉妒和期许于一身的幸运儿。可是幸运儿并不在乎，或者说，已经不会再在乎。

楚浣回过头来后，继续神思恍惚地走，不料却在平地踏空一脚。她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仄歪，时间在感知里被拉长，让她可以清晰地看见药碗脱手而出，反飞向上方的过程。她则和药汤一并重重摔下，木制的托盘击向地面，噗的一声响亮。
她面如死灰地看着破碎的药碗，合了合眼企图让自己镇定。
怀中匕首坚硬的质感很是清晰，她请工匠淬了剧毒，伤及毫厘便可取人性命。她不是没有打过退堂鼓，可是一咬牙就混进了侍女的队伍，再一咬牙就熬到了今天。她不希望这利器没有用武之地。
被自脚下冒出的黑影捆住的一刻，楚浣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本能地挣扎，极大的力道却让她不得不瘫倒在地上。耳畔雨声细密如织，冷风从袖口大摇大摆地穿过，楚浣打着寒战伏倒，捂紧了匕首。她的眼睛如一口枯井，阴阳家近乎病态的严苛有如天空，她看的分明，却连表达悲伤的清水都无法溢出。
她想自己是要死了，在完成刺杀和期望之前，就要死在这昏沉的梦里。若是生的渴求仍不消退，那么在她的尸体上，会长出娇嫩的青芽吧。
若是她能拯救这些身不由己的人，让她们至少能自由地感受到四季冷暖，若是她能成为巨子单薄而又不可或缺的助力。
妄想吗，对于年轻的心来说，有的是资本。
“能否给我一个薄面，让她来服侍我?”混沌的意识被清亮的声音破开，恍然浸在了一片温暖之中。
楚浣不敢有获救的念头，只是错愕地抱持疑问看向身后，不知是何许人竟能如此毫不避讳。
亭亭而立的少女约莫十七岁，巨大的蓝色下裳被地面托成一朵自上而下开放的莲花，上端收束，细雨中的细碎阳光在她白皙的肩头上扫出一圈柔和光晕。
“既是圣女开口，我等也不便拒绝。”地面上又闪现出一个微微颔首的黑影，沉闷地回答：“只是犯错之人，理应受到责罚。”
“我自会处理。”
“是。”水渍似的黑影倏忽不见。
少女顿了顿，随后在楚浣面前蹲下身，栗色的眼瞳里漾出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楚浣。”楚浣的心忽地剧烈一跳，随即猛地一沉。她回忆起巨子时常端详的那幅女子小像，虽然容貌稚嫩了些许，却不难辨出，这两者是同一人。
“多谢圣女……”她无意识开口，自己却先愣住。她怯怯地抬头，正看到一线微光从少女柔软的睫毛上拂过，她的眼睛亮如星辰。
“这药是端给我的，我自然也有一份责任。”姬如眼里仍噙着淡淡的笑，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
楚浣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还跪坐在地上，疲倦感排山倒海地涌来。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楚浣即刻冲了过去，揽住她的肩，扶她坐起来。她感觉到姬如虚弱得像一个娇嫩的婴孩，一举一动都会耗费很多力气，而此时便可轻易地让她永远消失。姬如身上的淡淡馨香萦绕在她的鼻尖，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姬如的脸，却发现对方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目光无比清澈。
这几日，她竟没有察觉到姬如虚弱成了这般模样，那每日喝下去的药水，似乎就是在她身体里流日夜动的血液。
姬如拉近的脸庞正对着楚浣低下的头，楚浣清晰地看到她小巧的鼻子，饱满的淡色嘴唇，尤其是流转着辨不明的光亮的一对明瞳，让楚浣不禁想起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确实很美。
姬如艰难地冲她一笑，声音低不可闻：“请帮忙……把我扶到床边。”
楚浣这才发现自己失了神，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转而搂住姬如的腰，很轻松地撑着她站了起来。
她莫名想起那个声音朗朗的少年，挥舞着墨色的剑驰骋疆场，把身后的人庇护在自己的剑光里。他说我本就不是当领率的好材料，我的目标也很简单，确保你们的安全后再迈上一小步，争取我们应有的。
少年抚摸着从不离身的女子小像，眼神坚定地可怕：“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楚浣偷眼看着合眼小憩的姬如，终于明白巨子为什么对这个女子如此执著。
她温暖得就像阳光一样。
“若是突袭阴阳家，只怕他们会先对月儿下手……毕竟，背叛是很难被姑息的。”少年面对一干人等，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直把袭击计划滞后的缘由：“月儿恢复记忆后就一直在与我通信。”
阴阳家一直是墨家绕不过去的巨大阻碍，此时时机已到，不得不把握好。少年不是不觉得奇怪，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不像是那个聪慧的女孩所为。他隐隐担忧，却最终选择了相信。她说什么他都相信，几年未见，这断断续续的通信已是奢侈。他祈望这些笔墨能带携他这些年的思念而去，系在女孩的笔端，也传递回来她的温度，她的一切。
高月在墨家的位置实在是微妙，众人闻言锁了眉头，僵立不动，心中的滋味各有千秋。唯有端木蓉闭了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楚浣缩在人群里，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从小她就养成了这种习惯。她并不知晓他们的过去，虽是好奇，却无法涉足只属于他们的时间长流。楚浣在墨家时不敢多问，通常只是远远隔着人群，暗自臆测。
很多年前刀光血影的缝隙中，探出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小女孩咬紧了牙，一对眼睛饿得出奇的大，里面盛满了绝望。那不是一个五岁孩子应有的眼神。
小女孩不哭也不闹，任由脸上印上几个新的鞋印。她望着天空出神，铅灰色的云朵静静俯视着大地，她也静静地对视回去。看见有人停在面前的时候，小女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压抑已久的泪水在脸上自由地奔泻开来。
一只粗壮的手递过一个馒头：“饿坏了吧?”
“来吧，跟我一起走吧。”
小女孩一把抓过馒头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中好几次被呛住。她拼命地、拼命地点头，唯恐眼前的人告诉她只是跟她开个玩笑。
那个人告诉她从现在起她就是墨家的人了。
墨家巨子保护的职责履行得很好，她和其他不善武力的人总被隔离在一个半透明的圈子内，习惯了对形势一知半解。
只有这次，她看得明白，却失掉了退路。
她想起儿时经受过的暴戾，躲不过逃不掉的血影在上下翻飞的过程中结了痂，掉落下来。不是血影自愿放弃这样软弱无力的玩具，而是她走远了，进入了真正属于她的人世。因此这次她抛开自己卑微的命，她知道阴阳家卧虎藏龙，凶险得难以想象。
他们也都知道。
只要杀掉她，杀掉这个对她温柔地笑的女子就好了。
“我用阴阳家的溃败来换她的死。”蓝衣少年半眯着眼，阴柔地挑起唇角，状似嘲弄。
“你换或者不换?”
楚浣沉默半晌，吃力地缓缓点头。

楚浣的脚底与独自静卧或拥抱在一起的各色落叶千百次地亲吻着，终是走完了绵延的青石阶。黎明将临，有鸟忍不住开始歌唱，打破了山林的沉寂。草籽似的大宅被远远抛在身后，挂在山麓上，似乎摇摇欲坠。
楚浣再回头看时，天幕带有被天光破开之前的混黑，一缕浅色流云将之压低，宛若鹏鸟掠经山顶时扬起的巨翅。目光穷尽之处，山顶凝成了一点昏黄而耀眼的光。
那是由少女身上绵延开的熔金般的火光，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平静地微笑，她的眼睛美得不可方物。
仿佛刚有星辰陨落其上。
end.

cp应是浣月( •̀∀•́ )

看的心疼T^T

好悲啊………项羽→_→娶妻了……妻…………那月儿怎么办虞姬怎么办…………
最后一句54就好→_→文很（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