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循例要到宁寿宫给老太妃们问安，我向来不是个赶早的，到时已乌压压一溜人在老祖宗跟前儿逗着闷子，吉利话说了一轮又一轮，左不过那几句，年年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唯一新鲜的，大约就是每年都能瞧见新面孔）
（陪听了半刻，没什么意思，就出来透透气。三友轩的北面窗下，有一片幽篁林，饶是天寒地冻亦四季常青，吱呀推开窗棂，呵气成霜）

（方才暖阁里济济一堂的各色脂粉气和着炭火，熏得人头晕脑漳，此刻翠竹悠悠，沁香盈鼻，才觉神思清明，豁然开朗）
（忽听身后有人声，因隔了窗，辨不出音色。清寒带露的天气，竹节上甚至有水汽凝成珠，亮莹莹的很是可爱，我既不愿移了脚步去寻那人是谁，也不愿默默如那偷听的窥探者，便随口道）
松柏不怕风雪，翠竹宁折不弯，这三友轩倒把两样占全了。想从前爱看热热闹闹的繁花着锦，后来又喜梅花凌寒而开，如今想来，竟都不及松柏幽篁的长久。

【我以为这轩中仅我一人，想到的事谁人不爱热闹，那处仍是聚着妃嫔，躲懒才至此间，不想，竟同样有人在此。侧耳听，不知对方何人，只听其意，竟是大为赞同。】
花无百日红，便是寒梅，也不例外。唯松柏与幽篁长青，凌寒不惧，逢暑不枯，这等精神气概，当真如君子
【好奇那人是谁，然觉此刻恰好，不知彼此身份，已知己相言，免了尴尬，又少了隔阂，便打定了主意，不再动身。窗旁一把座椅，靠在那上头，视线仍未挡住。】

（双肘轻依在窗栏上，探身往窗外去。耳畔有风过吹动簌簌竹响，轻阖了眼眸，闻见清爽的青草香，一时竟想起江南老宅来，依稀仿佛能听见燕语呢喃，窗檐滴雨。彼时年幼，阿玛偶尔也会教我念书，他是正统的科举文生，学的是正经的八股文，惯会说些气节大义，后来晓得了，名利场上，那些全是嘴上文章。我呢，我更爱在这样的天气里，窝在小叔屋里，打一手利落的算盘珠子）
（思绪一转，想起年幼不晓事，同阿玛的争执，不忍笑出声，鬼使神差的，照本又说来）
嗤——你们这些文人，最爱说精神气概。
要我说，花儿朵儿的虽只开一季，却拼尽一身颜色博君一赏，最后零落尘泥香如故，怎么就不算风骨气概了？本是选择不同，非要分出个高下来，是什么道理~

【世人喜花绽放之美，花开一季，走过最繁盛的阶段，便就只剩下枯叶残枝，又待来年。娇嫩柔弱的花朵，需要人去精心的护养，然而越是得人娇养，越经不起风吹雨打。如同世人一样，越是娇生惯养，越经不起挫折了，便是有那昙花一现的美丽绽放，也有那伤仲永般令人叹息的结局。】
我可不是文人，却也赞同这话，那松柏之类，平日里一点都不显眼，在百花争艳之季，世人都只去关注了那些花儿，哪会有人注意到这绿色，又等到冬日，还有寒梅夺取了风头。可它仍旧那般，四季常青，傲骨铮铮，不屑与之争艳。
【我在这头，坐在椅上，头枕着肘遥望窗外之景，只聆听的见，那厢不知名人的话语，忍不住，驳上几句。】

（我听那人吐字清晰，音色珑珑，极力辩着，倒生了几分好奇心。如此冗长无聊的年节，待会儿还得去坤宁点个卯，只怕一时半刻也回不去，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还遇到了有趣的事）
你怎知是不屑，而非不能？我想——大抵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得了艳色的，保不了长久，得了长久的，又许不得美貌。
（抬了抬眉，轻笑一声，浑不在意般）
好没意思~

【今年的雪，下过了一场，此时天晴，大半月不见落雪，少了白雪的点衬，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些什么，不够完美。说到底，都是世人凭着自己的喜欢，为那花草树木冠上的名号，其实都是一样，缺哪一个都会觉得遗憾。】
也许，你说的没错，世事皆无两全。要是花开不败，绿叶长青，人就看腻了，也不会觉得盛开的花儿是多么的美好，而那被世人誉为君子象征的松竹，也不会在冬日里那么引人注目了。
【不得不否认，她说的一席话，是有道理，便也不再辩解。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因此才显得美好，若是真有那么一种的事物，太过于完美，怕也会是不妥的结局】

（世事难两全——轻轻地，在心底叹一口，为这苍翠松柏，亦为那姹紫嫣红。大抵，也有为渺渺茫茫不可知的未来，无法探究的命运而生的一点怜）
（惆不过半刻，唇边又凝了一丝笑）
你这又是另一层了，不过话是不错，凡事凡物，得有旁的衬着，次的垫着，才显出它的好来。譬如寒梅孤清之于冬雪，繁花秾丽之于绿叶，是吗？

【也许，就是有那么一点的瑕疵，才会显得它的美是真实的，也或许，是有那旁的衬托，那样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总是，她就那样的出现了，令人赞美，当她凋谢之时，会有遗憾，可来年依旧灿烂，当他一直傲然屹立在天地间，百花争艳之时无人去赏他，然风雪起，是他遗世独立之时。】
这样一来，其实都没什么好比的，人也是一样，各有所长，不是么
【诸如人有万象，每一个人，其实都是独一无二，或是才华，或是貌美，便是那庸碌之人，也总有光采之处。】

咦——
（讶一句）你这论调倒新鲜。
（偏首一思，倒也没什么可驳的话，人各有所长，夏花之繁丽，松柏之长久，不过是看的时宜和角度不同罢了。可我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攒眉想了想，又道）
人各有长本无错，只是世人大多趋时风，所以，还是能分出个高矮长短的罢。

【寒风迎面，终是觉着冷了，“吱呀——”关上了窗，阻拦了刺骨的风继续吹进这一室，也阻挡了所有的视线，看不见那一片的青葱翠绿。听得隔壁传来的声音，半晌儿】
所以呀，非要比出个美丑高矮来，得了赞的，未必是真心欢喜，被人踩的，又不服，呵……
【无人的室内，便只听那脚步声“蹬——蹬——”一步一步，缓缓的来回走动着。又边捂了双手，吹了口气，轻笑着】
只不过，看不透，庸人自扰。

（长身独立于窗前，细凝窗外碧绿翠艳，忽而一笑。她之所言，固然有理，我却未置可否，想虽人各有长，历朝历代也总有杰出佼佼者，可见世间总有标准可权衡一二。人活一世，总该驳一个当时当世的风头无两，才不负走这一遭，至于庸人自扰嘛——）
（眼波流转，庸人又如何，看得太通透也未必是福，做这俗世庸人，享这俗世之福，不好么？）
（甚少有人能与我这般谈论的，虽不过浅谈一二，却也有意思。这一来，倒好奇起对面的人来，伸手阖窗，径向雕花木屏的另一边款款来）

【隔壁一厢无话，静默了下来，忽而有些好奇了，这隔了一室之遥的人，相谈虽不甚深入，然她那样的话，也有所共鸣。朝着东首边走去，绕过了那一扇落地的雕花木屏，一抬头，那神秘的人，出现在眼前，竟然是她——】
原来是明娘娘
【复垂了眼睑，屈身一礼】臣妾打扰娘娘了
【我以为，方才那般能谈得来的人，也许是不认识的，但若相识，许可引为知己，却从不曾想到，这个人竟是明妃。一时间，思绪乱的很，索性便开口告辞】
臣妾告退

（正要绕过屏来，那边却恰有人出来，连这一番相见，都灵犀得像说好了一般。抬眉——正对上密妃的眼，原来，是她）
（前尘往事又汹汹而来，我也曾，与她言笑晏晏，同饮一壶酒。我身边的人从来就不多，曾经，她也算聊得来的一个，可惜，那诡谲的骇人的鹦鹉像一根刺横在那儿，划破了原本的平静。多久了？没想到再次平静相谈，竟是这样的情景）
（她急急告退，行色匆匆，这样的巧合与尴尬，我亦感知了。密妃，兴许鹦鹉事非她本意？我真是，看不太明白了。轻叹一口，罢了——）
（唤来人，摆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