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白色的柳絮如雪漫天的飘扬，路边的迎春开了又谢，春意盎然的气氛中有一颗颗焦躁的心不安地跳动。
何沐汐紧紧抱着一摞练习册和笔记本，匆匆走进了自习室。阳光透过紧闭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几乎密不透风的自习室中形成了类似温室效应的燥热，让人昏昏欲睡。她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摊开一本题集，深吸一口气投入到做题的模式当中。所谓“刷题”是何沐汐曾经最厌恶的学习方法，但是面临着将至的SAT、SAT科目考试和AP考试，她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何沐汐从小就是被以出国为目标培养长大的。
虽然父亲是个普通到没有职称的大学老师，母亲身体不佳，在沐汐很小的时候就无法工作了，但是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沐汐的父母都有过出国的愿望，但是因不同的原因而不得不放弃了。二人便将他们的梦想，以一种孩子愿意接受的方式转嫁到了沐汐身上。有人说，人生应该既不是父母的后续，也不是子女的前传，沐汐觉得不然。
从英语光盘到电影，从原版小说到新闻网站，何沐汐几乎是双重文化伴随着成长的，按照父母计划安排的路线，顺风顺水的前行。这样的学习方式使何沐汐有着对英语，又或者所有语言有一种迷恋和执着。她认为语言是沟通表达的方式，有着神秘的魅力，而不应该被刻版化，或者被应试教育所打消兴趣。而这样对英语和西方文化的喜爱，将沐汐推上了这条出国路。只不过，这条路没她想象的那么顺利和简单。接踵而来的9门考试，将是她面临的第一个挑战。
她摇摇头将这些杂念甩出脑海，盯着面前的几道物理题一点思路都找不到。她环顾四周寻找熟悉的身影，终于在一个角落中看到了陈昀。
“嘿，我能问你几道题吗？”她走过去轻声询问，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好。”他抬起头看看来人，点了点头。
俗话说上了贼船，就得跟着贼走。沐汐为了应付这几门考试，卸载了手机和电脑上的聊天软件，放弃了每天的锻炼，一门心思投入到备考的过程当中，经常上课上到晚上九点，披星戴月、筋疲力尽地回家，可是她依然很开心。
除了见林杉的时间明显少了起来以外。
只有早晨的匆匆一瞥，或者一周一两次的见面，连发短信的频率都减小了。林杉也从未打扰过沐汐，不过在回家的路上，沐汐推着自行车陪他走到地铁站的十分钟里，林杉会将沐汐错过的一些消息告诉她。
夕阳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两人也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短暂的时间逃离现实，摆脱烦恼，只有对方的笑，专注的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在川流不息的路口，何沐汐一时忘记注意车辆，说笑着径直走进车流，而身旁的车辆冲她直奔而来，惊慌中鸣笛打了方向盘。她被近在咫尺的笛声吓得差点蹦起来，还未反应过来已被谁一把拉了回来搂入怀中，她下意识地一手紧紧握住自行车把，另一首揪住那人的衣袖，惊魂未定地瞪着车辆从身边驶过。半晌她才回过神，脸微红着直起身子摆脱了倚靠。
“谢谢。”她垂下头眼神望着路口来往的车辆，回避着他的目光。
“没事，还好它车速不算快。”他的语气中满是担忧，慌张得让人听起来似乎刚刚逃离生死的是他一样，“倒是你自己以后小心点啊。还有，以后不必说谢了。”
她点点头，趁着车流的稀少急忙过了马路，一直到走到地铁站分别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但是分别后，何沐汐呆呆地停驻在原地，注视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听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脑海中是刚刚那人死死搂住不放的怀抱。她忽然莫名想起自己在网上无意冒犯别人的那次，林杉也是这样将自己护在身边的。
何沐汐和林杉是在一个书友交流的QQ群里相识的。两人恰巧都迷着同一本科幻小说，又支持着同一个冷门cp， 便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那时网络上在流行人物语言cos，也就是文字形式的角色扮演，简称语C，何沐汐和林杉各自cos着共同喜欢的那对cp的两个角色。两人从剧情的推理，到人物的分析，到cp的可能发展，再到角色扮演中的对话，聊得不亦乐乎。
或许有时候喜欢真的只是一个举动或者一句话的瞬间，亦或许是时间慢慢累积起来的过程。
何沐汐刚刚入语c圈的时候还带着些自以为是的骄傲，还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不知道如何把控话语的度。在一次QQ群里的谈话中她的一句话引起了一个人的误解，恰巧那个人还比她在圈子里的资历深，脾气又直率倔强，语言略带尖刻，便对着沐汐冷嘲热讽。无论沐汐如何道歉，她仍然不依不饶，说早就看沐汐不顺眼。
在所有安慰和维护沐汐的人当中，林杉是唯一一个在群中站出来与她当面对峙的人。他说，沐汐一直把你当做圈子中的前辈又敬又怕地对待，你呢？
那一刻沐汐的眼泪忽然就不争气的流出来了。她隔着模糊的泪眼看着屏幕上快速闪过的一行行字，半是委屈半是感激地沉默着。
当沐汐将这件事告诉宋爽，自己的闺蜜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带着“这你居然还不明白”的微笑说，他八成是喜欢上你了。
后来沐汐才知道，林杉一直认为那个女孩儿对沐汐的偏见有他的原因在里面。

【五】
当何沐汐的考试都告于段落，她的生日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但林杉还是坚持一起到外面庆祝一下。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天空是难得的的深蓝色，昨日的骤雨洗刷了灰尘，大风带走了乌云，只留下湛蓝和金黄停留在头顶的苍穹。
沐汐穿着花了半个小时从衣柜中翻出来黑色短袖和藏蓝色泡泡短裙，脚下踩着一双两年未穿的皮鞋，被黑色的鞋油擦得锃亮。她来到约好的餐厅时，林杉已经在门口等她了。梳理得过于整齐的短发，熨烫得平整的白衬衫都彰显出林杉为了这次见面也是费劲周折。他轻轻托起沐汐的右手，在手背落下一吻。
“午安，我的女孩，今天的你非常漂亮。”
“午安，林杉。你看起来也很特别。”
他笑笑，架起他的胳膊，像王子挽起她的公主，领着她踏进教堂。男孩儿风度翩翩，女孩儿裙摆翩翩。
林杉为何沐汐推开咖啡厅的门，门旁的风铃立刻响了起来，奏出一串陌生却意外美妙的曲调。女孩儿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在门的两旁，挂着一只只黄铜小笛子串成的风铃，欢迎客人的到来。
这家新开的餐厅不大，装横却格外精致复古，给人一种舒缓而宁静的感觉。他们踩在柔软的乳白色地毯上，下面是擦得如镜子般光亮的地面。两侧的墙壁被精致的镀金雕花衬托的高贵而立体，几个小型的水晶吊灯低低地垂着，每个小水晶都被擦得锃亮，将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彩，最里面的角落摆放着一台复古的钢琴。最引人瞩目的是，店面中随处可见粉红色的玫瑰被墨绿的叶子所映衬——每一张桌子上，楼梯扶手上，钢琴顶部——随处可见，花香与芝士的浓郁混合在一起，有一股说不出的奇妙味道，很好闻。
沐汐吸了吸鼻子，挑了临窗的一个座位，拱形的木框窗将外界的匆忙隔离开来，显得不那么真实。蕾丝的窗帘随意地垂在一旁，窗帘底部也挂着一个个小笛子，微风一吹便会发出清脆动听的几个调。
女服务生递上一份菜单，不大却精致。
“本店刚刚开业，情侣点同一款饮品或甜点半价哦！”她笑着提示。
何沐汐抬头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指着第一页的饮品说：“一杯拿铁，谢谢。”
她在等，等对面的人先开口解释。
“抱歉，我们不是情侣。”林杉露出一个礼貌却疏远的笑容，微微颔首额发遮住了瞳孔，转头对沐汐皱了皱眉，“你备考的这两个月每天都在喝咖啡吧？对身体不好，换成鲜榨果汁吧。”
女服务生看起来有些尴尬，何沐汐冲她安慰地笑了笑，示意没有关系，点头同意了林杉的建议。
“那么鲜榨橙汁吧。”
“两杯鲜榨橙汁。”
何沐汐转头看向了窗外，眼眸微垂。马路对面有一个小女孩儿趴在商店的橱窗门口，盯着一个漂亮的娃娃两眼发光。她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玻璃杯清脆的敲击，两人相对举杯，抿了一口各自的饮料。
“林杉。”何沐汐将玻璃杯放在手边，盯着另一只手中的叉子微微转动，迟疑地开口。
“嗯？”
“或许不应该现在谈这个，但是我想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吗？让你这么……谨慎。”沐汐抬起双眸，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她不担心他会拒绝，因为知道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他从不会不答应，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林杉的眼眸渐渐黯淡了下来，他嘴角的笑容在颤抖，一点一点隐匿成一个带着自嘲的微笑。他看着自己的手，张了张嘴，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坐直了身体，双手交握。
“我的前两任女朋友，都是哥们似的认识的，玩笑般地在一起了，又玩笑般地分开了。好聚好散嘛。”他摊了摊手，严肃了起来，“我的第三个女友，也就是上一任，是她先追的我。我当时对她也有些好感，觉得应当给她她想要的。所以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眼神没有聚焦。
“刚开始真的快乐，在许多人面前秀着恩爱，两人之间的问候、照顾、关心，该有的都有。渐渐地，我们开始争吵。为了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吵，莫名其妙得就会吵起来。我当时很慌张，我觉得这次我可能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又拼命地去追她。我想证明，证明我真的会爱。没想到事情越来越糟。”
趴在橱窗上的那个小女孩儿还没有离去，即使她的父母显然试图说服她离开。小女孩儿干脆坐在了地上，扒着橱窗大哭大闹。失去耐心的父亲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走开了，而她揪着父亲的衣服狠劲地踢着腿。
“我想我可能真的不会去爱一个人。我的心里只有‘有好感’，‘喜欢’——这种喜欢是单纯的对一个人的欣赏——和‘很重要’，但是没有‘爱’这一类人。宋爽前两天还说过我，说我不主动，说我白让你等。”
林杉转过头，直视着何沐汐的眼睛，那如夜空般深邃的眸子里，满是迷茫和绝望。是的，绝望，绝望于自己待人处事所造成的后果，绝望于自己所谓的感情缺陷。
何沐汐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很坚定，却很柔和，让人安心。她开口，语气轻柔，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或许你只是没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又或许你还不够成熟。这都没关系，别为这个太烦恼了。你觉得我们不合适就算了，自己的感觉比别人的意见重要。”
“别人当然不重要。”他轻声低语，手不自觉地握住了一旁的玻璃杯，“但你不是别人，你是我的女孩儿啊，我希望我能给你想要的。至于合适与否，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摇摇头，不像是一个回答，更像是把一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
“我是不愿失去你。如果分开了怎么办？我怕你离开。我不怎么追求人，但如若我有好感的、或喜欢的、或者重要的人问我是否愿意，并且抱着真心，我会接受。我喜欢的人想要的，只要我能，就会给。但事实证明，我是错的。我是错的。”
他低下头去，连声音也一同低得令人难以分辨。何沐汐连同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安慰。两滴冰凉的液体忽然溅到了手上，她移开目光，看到林杉紧握着杯子的那只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以至于还略满的橙汁溢了出来。
“我这样只会害了人，然后失去她……”
何沐汐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林杉的身边坐下，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颈窝，一遍遍地梳理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环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抚顺他宽阔的后背。怀中的人如释重负般地泄了力气，完全倚靠在女孩儿的身上，双手垂下紧紧抱住她，那么害怕失去。那一刻，何沐汐才意识到，那个平常对她照顾得细致入微的人，也终不过是个孩子，一个胆怯的、倔强的孩子。
“没事了，没事了。”她一遍遍地轻声呢喃，“我不会离开你的。”

【八】
从那天开始，两人的关系就变了，虽然只是从很小的细节。
无论是QQ上换了的情头，还是每次同行时的十指相扣，两人在外人眼里与情侣无异，而何沐汐也从未如此充满希望。她有时会猜测所谓表白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从心底她总是十分的不安。
何沐汐开始每天抽出半个小时辅导林杉英语。以何沐汐的话来说，林杉成了她的第一个“小白鼠”，而且这个小白鼠很心甘情愿。在了解到林杉的问题主要是词汇量和文化理解之后，何沐汐做了一个冒险——她想用徐徐渐进的方法，就像她小时候一样，通过大量接触英语而形成语感，通过大量阅读来积累词汇量和了解文化。林杉即将高二了，他的年龄和课业量都不太适合这种和方法。但是对于一个对英语有所抵触的人，并且对文化了解欠缺的人来说，沐汐认为这种方法是一个好的开端。“试验”开始的第一天，何沐汐便递给林杉一个清单，从英文歌曲到电影，到英文小说。
“我想可以三天一首歌曲，一周一个小说章节，两周一部电影。之后我会抽查词汇和语句翻译，小说和电影还会有理解题目。”何沐汐指点着清单滔滔不绝地说，她似乎有点兴奋，“看你吃不吃得消咯。”
她偏头笑笑。
“呼。听起来还可以。”他深呼了一口气，对她露齿一笑，“你真适合当老师。”
“的确有这么一个梦想。”
两人正坐在A校操场旁一个突出的平台上，四条腿漫不经心地晃着。
“我以前也这么想过。考上北师大，然后当个老师，还有寒暑假。平时上课，假期的时候打打游戏，写写东西，日子也挺自在。”
“挺好嘛。现在为这个理想努力也不晚。”何沐汐说，“你还有两年呢。”
“没戏了。你看看我的成绩。”他做了个苦脸，“今天发月考成绩了，回家估计又要被骂了。”
何沐汐沉默了。她望着脚下的塑胶地，跳了下来。她迎着夕阳仰起头，面庞被阳光所模糊。
“我记得你说你小时候看着世界地图，分析各国军事地理形势写了厚厚的一本？”
林杉显得有些惊讶她仍能记得这样的细节。
“是啊。”
“你还能找到吗？我想看看。”
“都是小时候中二的产物。”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找找看吧。”
何沐汐只是不相信。固执地不相信一个能写出一本局势分析的人，一个曾经考上B校的人会缺乏学习能力。他只是缺乏动力而已。
几个星期的英语学习也证明了她的观点。林杉非常聪明，通过三四次的检测，他的句子翻译能力有很明显的提高，并且他的语法基础比何沐汐要扎实得多。她想如果可能的话，她可以做他的动力。这样他的努力就会有人关注、有人认可，他遇到瓶颈的时候也有人鼓励。
何沐汐的学案做了一张又一张，夕阳下两人盘腿而坐的身影也越来越常见，有时是在校园里，更多的时候是在公园中的长椅上，或者草坪上。两人会一起讨论英语题，完成任务后两人的话题就变得天马行空。沐汐时不时会从家中带一些水果或者点心装在保鲜盒中，两人一边品尝一边交流。女孩儿会将头靠在男孩儿的肩上，男孩儿会用一只手揽过女孩儿的腰。
分别之前，林杉会落吻于女孩儿的额头，像蜻蜓点水。女孩儿会很柔和地笑着握紧他的手片刻，然后松开，挥手道别。
树叶从翠绿慢慢转成了金黄，藏在丛林中鸣唱的鸟儿也飞向了南方。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何沐汐想，或许也很好。
何沐汐有个小毛病，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翻翻林杉的聊天记录。账号的密码是林杉主动给她的，他对她也是完全的信任：翻记录、发信息、管理群，他都不介意。何沐汐倒是也很乖，一个星期或者几个星期才想起登录一次他的账号，看的记录都是固定的几个人，林杉也知道。
而那天，她恰巧看到林杉与宋爽讨论自己的事。说来也是孩子气，林杉居然问她如果与何沐汐表白后，应该怎么称呼她合适。两人谈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可是何沐汐看了就是莫名觉得心里很暖。她等了很久了，似乎第一次看见了曙光。
她下意识地点开了与陈昀的对话框，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你觉得我和何沐汐合适吗？】她能想象出他小心翼翼地样子，踌躇犹豫地语气。
【在所有人眼里好像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一样，可是我确不确定……现在这种情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尴尬啊……】
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些话大概压在他心里很久了，一直不知道如何说出来。
【我觉得你们俩不合适。】陈昀的回复一如既往地笃定，却让林杉吃了一惊。
【为什么？】
【因为年龄。】
【小矮子，你是在说我太小了吗？】
对话就此岔开了，何沐汐仓促地往下翻找，但后面不再有一句正题，两人的思维像青蛙一样极其跳跃。
但是那句话，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何沐汐看懂了，林杉也看懂了。陈昀话中的含义是，你不能照顾好她。因为你还小，还不够成熟，所以许多事反而会是她的忍让，她的包容，最后委屈的或许还是她。如果你真的为她着想，那就断了这层关系吧。
何沐汐突然觉得堵得慌，挣扎着呼吸，又毫无力气反抗。

有那么一篇完结的啊，正所谓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