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文化广场举行了上海夏季音乐节之波格莱里奇独奏音乐会。夏季音乐节已经举办了大半，巴伦博伊姆等大师都已经登场，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已经忙得喉咙说不出话了。波格莱里奇还是千呼万唤地来了。
昨天早上，我和两位摄影师十点便来到文化广场，另外有一支艺术人文纪录片摄制组“埋伏”在酒店，准备记录他从出门到剧场的全程。十点我们如约打电话给他，但得知他要十二点才出门。一行人等到中午十二点半，波格莱里奇终于来了。
他身穿一件深粉红T恤、竖条纹的长裤和一双拖鞋。由于摄制组一路跟拍，波格莱里奇都很进入状态，上台之后，他便要求调暗台上的灯光，并且要求正式演出的时候也维持在微弱的亮度。随即他便坐在钢琴边，他手抚钢琴，甚至于一边弹琴，一边接受记者的访问。他慢慢地在琴上敲下一组组和弦，反反复复的那几个。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双手，他的手比常人的要大，大拇指极其修长，另外四个手指由于常年练琴，显得有点因肌肉发达而产生的微微弯曲。他用那双奇异的大手在琴上轻轻按下，有时候说话，有时候回头看镜头。在微弱的黄色灯光下，我们仿佛来到了18世纪谁家的客厅，钢琴需要点蜡烛才能照亮，我们弹着琴，聊着天……此时，波格莱里奇说，肖邦的一生是十分短暂的，但是他却为人类贡献了太多。肖邦，也许是世界上最为人所熟知的作曲家之一。……

所有的拍摄都结束后，波格莱里奇谢绝了当时所有停留在演出大厅内的人员，只留下几名清洁工人，他把大灯一关，独自“闭关”走台。我们只能统统乖乖退出来。据经纪公司说，按照演出惯例，波格莱里奇可能会一直走台至音乐会开始前，七点二十分，然后再到后台更换演出服，正式演出。这可急坏了剧场负责人，观众怎么办？音乐会七点观众进场，而此时大师还在台上走台，场面岂非混乱？经纪公司的人说，没有关系，让观众们按老时间进场！
七点，我依旧站在大堂工作。碰到了一些报社记者，杂志编辑，钢琴老师，钢琴演奏家，经纪公司，最多的还是老乐迷们。老乐迷们的脸上似乎有特殊的符号。在音乐会的时候，坐在我左手边有两个男孩子，弹到某处大家会心一笑。不过今晚大堂里很热闹，听到有人在激动地讨论着波格莱里奇，今晚会不会弹史上最慢的B小调？
七点十分，我迫不及待地步入观众厅。舞台上一团昏暗，波格莱里奇真的在那里。他身穿一件白色T恤，头戴深蓝色的软帽。他此刻琴声极轻，仔细辨认，听到他竟然在弹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反反复复。不明就里的观众甚至还没有认出了台上的他。认出他的人一律微笑着站在前排的位置，默默地聆听着他练琴。我和他们相视一笑。所看到为数不多认出他的人，开场后均往观众厅的最后几排走去。一般真正热爱和听得懂他的人，往往只买得起廉价的票子。他真的一直练琴至七点二十分，剧场响起了催观众入场的铃声，他收了收乐谱，头也不回地往后台去了。

七点半，他似乎换了一个人——白衬衫加领结、长长的黑色燕尾服凸现出他伟岸的身躯，几乎是光头，五官明朗，风度极好。也许观众们没有认出刚才的他是能够理解的，因为一位钢琴家，原该是如此风度翩翩的吧。他朝观众90度鞠躬，微笑。音乐会上他演奏了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和梅菲斯特圆舞曲第一首，肖邦的第二奏鸣曲和一首夜曲。四首曲目他的演绎几乎保有同样的风貌，注重高音的音色，低音的力度，以及作品的意境。前两者自不必形容，最后一点来说，他的演奏有股“禅”味，但完全没有故弄玄虚的做作感。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结构庞大，但相比那些同样庞大的交响曲来说，它的乐章间没有明显的隔断，各个乐章也没有显著的性格差别，不存在类似于行板、谐谑曲和快板的分割，它的几个乐章是形成一体的，就像一首交响诗。相对于交响曲来说，它也不存在铺垫和最后达到高潮之说，它似乎是从世界万物的起点，经历一个轮回，又回到原点一般。有人说这首奏鸣曲像人从出生到死亡，包容万物。但是它又不像马勒的交响曲那样，包含了世间一切，它明显的主题只有一个，从始至终，虽说钢琴能制造的音响效果可以五花八门，但是这首奏鸣曲始终一统在某一个风格，甚至某一个和声上。李斯特用这首奏鸣曲制造出从死一般的寂静到热烈疯狂的各种效果，既带着沉静的自省和对整个宇宙的思索，又富有人类最浪漫的情感。然而就波格莱里奇来说，他摒弃了其中的浪漫。他守着钢琴，在整整45分钟里完成了他自己的一个“梦”。因为他梦得太深，导致他无法完全准确地去演奏。在低音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钢琴，似乎欲按断所有的琴弦，由此制造出来的巨大的音响效果犹如地震。他按下了所有的琴键、仿佛他的整个命运，对他来说，一些音是否准确，一些地方是否应渲染得很浪漫，这些早已置之度外了。他这个梦似乎让他沉入了海底，没有呼吸，甚至连一丝阳光都没有透进来。我忽然又想起白天他边弹钢琴边说话的样子，音乐对于他来说，似乎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永远也消停不了，消停不了……B小调奏鸣曲的最后几个小节，他几乎每隔5秒才弹下一组音，在场所有人摒住呼吸……终于结束。
音乐会结束了。他依旧九十度鞠躬，并向观众微笑致意。我原本以为的欢呼和多次谢幕、鲜花，全都没有。他第三次出来谢幕，大半观众都已露陆续离场。第三次谢幕后，他没有出来。没有返场曲目。我们几个百感交集地走到后台，只见他房门紧闭，走廊里空空荡荡，没有拥簇的乐迷。我们几个在他的房间门口默默地站着，一时竟谁也没有说话。半个小时多之后，他出来了，又换好了白色的T恤，戴着他的深蓝色软帽，神情轻松。其实当时我们已经无法形容见到他的激动，想起之前准备好的关于李斯特的问题，然而，看到此刻他简单、温暖的笑容，你还忍心再去惊扰他的梦境否？(摄影:陈震宇)

今天十一月要去现场听他的b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