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时值70年代初期,我和思颀回来后的第三天,一场大的变故就席卷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变故来之前空气中总会浮动着异样的气息。
思颀沉默了两天,这两天里,她变得憔悴而苍老,人在思索一些艰难的问题时是否都是这样呢,甚至有一次,我发现她在卫生间里抽烟,烟雾缭绕,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
那天夜里,思颀却突然主动和温柔起来,那是我们最激烈的一次,她狠狠地吻我,然后抱住我哭,一边哭一边说些口齿不清的话。我从没见过思颀这么大声放纵地哭,我竟一时手足无措,只知道轻拍她的后背。后来我想起那些话,才渐渐想明白,原来她说的是: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啊,思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早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是吗?你早有打算了是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们最后一个夜晚呢……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那天早上,我是被楼下的一片混乱惊醒的。
身边不见思颀,我本能地觉得一阵心慌,待我飞奔下楼,却只看到客厅里一片狼籍,人去楼空,每个房间的门都大敞着,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好象走的十分匆忙。
我想追出门去,转身之际却看到了思颀,不知怎的,我悬着的心却仍然没有下来。她衣着整齐,表情平静,我刚想开口询问,她却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轻搂着我说:“琛蕊,来,我们回房间再说,你帮我做件事好吗”她语气轻柔,好象在哄一个小孩。
我乖乖地进了房间,思颀却没进来,她站在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凝视着我,我一片茫然,忽然,她似乎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深情一字一句地说:“琛蕊,你听着,我永远爱你。可是,别等我……”思颀脸上超乎寻常的悲哀使我胸口涌起大股不祥的预感,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门在我眼前关上了,然后我听到锁门,下楼,走出大门,汽车发动的声音。
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我几乎来不及呼吸,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蜷缩在床上,大片恐惧好象乌云般向我压下来,我能听到心脏颤抖的声音。
那个冬夜,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放声大哭。
抱歉,我实在不想再着意描述我的恐惧和疑惑,如果说之前我所有恐惧的意义在于总有思颀的抚慰,那么如今我的恐惧已毫无意义,因为,思颀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然后,是很多穿着军装的人破门而入,然后,是被带到一个阴暗的屋子里,然后,是审讯,然后,……总之,无论面对谁,面对什么问题,我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什么政治问题,什么叛国潜逃,我通通不关心,我只想知道我的思颀哪里去了,后来,我不再说不知道,我只不停地重复着一个问题,我的思颀呢,你们看见她了吗?
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很象个疯子,因为,不久之后我就被送去了医院。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护士会定时地进来喂我吃白色药片,我很乖,让我干什么我都顺从地去干,我以为这样思颀就会回来,我以为思颀是气我才走的……我确实是病了……仍然会有人来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我跟顾家什么关系,比如我知不知道一些机密文件放在哪里,我就会很友好地冲着那人微笑,一直笑,一直笑,于是来人就会摇摇头,再跟医生耳语几句就离开了。
直到有一天,来的那个人很郑重地对我说:“杜琛蕊,组织上已经查明,你跟顾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是多方取证了的,顾家的保姆也是这么说,当然了,最主要的是,顾家的长女顾思颀寄给我们的一份交待材料上证明,你是被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强行带到家里的。杜同志,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政俯(府)会为你做主的,等你出院后,组织上给你安排住处和工作。”那个人很热情地还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但他有一句话我听得十分清晰,他临走时好象突然想起什么,说:“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顾家叛国出逃去机场的路上,汽车爆炸,炸弹是在顾思颀身上发现的,真让人有点闹不明白”他嘟哝着走了。
我只觉得似乎遭了迎头一击,一切都变得清晰而有条理起来,连日来的混沌不再,我的头脑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楚,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我在刹那间都明白了。
一切就象个大旋涡,思颀无力把我送出这个旋涡,便把我放在了旋涡的中间,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却卷了进去,因为她选择同归于尽,似乎这样的选择会比较让她心安。
但我宁愿我不明白……因为那样,我每一刻都有希望,有希望思颀会在下一刻出现,然后笑着拥着我,说:“没事啦,乖,只是做梦啊。”,但现在,我连希望的权力也没有了……夜里,我蒙着被子想好好哭一场,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低沉沙哑的叫声,眼中,是一滴泪也没有的。或许有些哀痛,就象凌迟,是让人一点一点遭受折磨的罢。
思颀,你走了,留给我一天一地的荒凉,你让我怎么办呢……?
好一段日子,我看任何东西都是黑白的,我不知道在医学上作何解释,黑白也罢,没了思颀,我宁愿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