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情绪上涌,想写些什么来纪念那段日子。
窗外,天很黑,很高。星星很少,零星的几颗,孤单地闪烁。夜静悄悄,长街上已无人影,两侧的老房子,连灯光都吞噬了。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那辆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的车轱辘声。
之前下夜班,他特意来接我。湛青色的工作服,带着些工厂机油的气味;他是跨坐在自行车上,候在门口的。远远地看见了,我心底有些难堪。看,这就是现在我的现实。
“下班啦。”他见着我,随口寒暄。我没有吭声,一句话也没说。他接过我的包,我不放,他硬是掰开我攥着包带子的手。“我来拿。”他说。旁边走过同事,“哟,这是你哥啊?”我没理会,他倒笑了笑。
他哪是我哥啊。只是个伴儿。莫名生出几分恼火,我有些心烦地提脚先走了。过了半会,便听见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他在跟着我。
他是我的伴。离开那儿后,不知不觉,年纪大了。对于年龄,我是没什么概念,一天又一天,一天再一天,每一天都差不多。直到有大妈来串门,“小许,我认得一姑娘……”。我这才恍然发现,这个年纪,是早该成家立业了。可我是能成家立业的人么?
我也不知道。相亲,我是不能去的。问我为什么不去。我只是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我只觉着内心隐秘的部位闷得慌。后来我就想,是该找个伴了。就像花开结果,树枯树荣一样自然,到了季节,就要个伴了。
他是介绍人介绍的。说他很老实,很能干,是个易相处的人。哦。见面那一刻,我差点以为我不是在找房东,而是在找对象。离开那儿后,我陆续找了几个落脚点。原先父母的故居,早已坍塌,无法住人。回来后第一天,去的老屋。低矮的围墙,我曾经年幼时长日坐着的高高门槛,还有那一围小小的宅院,都已荒废。不知觉中,原来我已离开小时候这么久了。没法住了,当时一身尘土,风尘仆仆得从荒原回家的我,只好再次飘荡。
成为房东,慢慢,才发现我们是同类。在一起,仿佛也是很顺其自然的事。其实只有我知道,我真的是累了。
这会儿,夜很静。天是微微的闷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似都浸润在沉沉蒸气中。他没有话聊,我也沉默不语。他什么都不懂,成天和机器打交道;吃饭就喝酒,没事就打牌。他会知道张爱玲,他会晓得列夫托尔斯泰?答案是否。本身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的确很神奇。
回到我们的房子。穿过狭窄的过道,昏黄的灯光下,他把自行车推进楼梯道下。又是几天没有洗头,有些油腻的头发,在灯光下反光。我不忍直视,直接上楼去。
有时候回想起那个时候。那时我还年轻,身上充满了饱满的稻谷一样的活力。时代将我丢进贫瘠的土地里,我也依然傲然地发芽、开花。就是在那时,我遇见的苏柳。
记忆里,那儿有泥土的气息。忘不了苏柳的笑,眉眼弯弯,眼睛那么亮。他有力的臂膀,轻轻一抬,就能抱起我。如果他还在这个世界上,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很幸福?
“薛江,我的衣服呢,晾在外面的那些,我要穿的。”
他站在楼梯口,抬头看我。灯光倾泻在他脸上。我恍然发现,尽管两年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实际上,这张脸我现今才真得看清。粗眉毛,鹰钩鼻,和苏柳一样,不过苏柳是国字脸,他是鸭蛋脸。薛江“哦”了一声,“帮你收了。在你房间。”
“谁让你进我房间的?”我已经没有更少的私人空间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蛮横地横冲进我的空间?他没有理会我的怒气,径直上楼。
内心深处有一处火山,似随时都会喷发。炽热岩浆将燃烧我的惶然而未知的愤怒和悲伤,连同我的记忆一起埋葬。如果我能忘了苏柳就好了,也许我就不会这么失落。花了10年时间,我只能做到不再想他。至于薛江,薛江是谁。伴。
回到房间,我只觉得头昏沉沉。“来,喝水。”一个声音钻进耳朵里。那么熟悉,有那么一秒,我混沌的意识告诉我,苏柳回来了。但当我睁开眼,不过是薛江。他端着水杯,站在我面前,旁边桌子上搁着作为夜宵的蒸蛋。这个男人的确对我很好。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视线中,于是出现床头柜上当时我们在那儿的合影。一眼就能看到,照片中那两排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中,个最高最显眼的那个。苏柳在照片中冲我笑,一脸的青春无敌,阳光灿烂。
我真的好想你。苏柳。泪,不自觉中盈了眼眶,又吧嗒吧嗒地落下。怎么又哭了?我抬起手,轻轻一揩,黏答答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