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楚生在院子里等我。
他又睡着了。膝上搁着一只木盒。木盒是紫檀雕成,刻着千朵莲花,雅致繁复,端的美丽。他近日时常搬弄这只盒子,上面有一把如意锁,只有他一人打得开。
现在,盒子没有盖上,大约是他把玩的时候,中途睡着了。
他锁得这么牢,可见是他不愿意让我知晓的秘密,我不愿违他的意,轻轻替他盖上,可是淡淡星光下,我看到里面有一朵干枯了的花。
太眼熟。带着前尘呼啸而来。那是几年前我游玩至杭州,一住三个月,种出的第一朵睡莲,剪下来寄给他的。
每年除去接下生意的三个月,我都腰缠万贯地四处游荡。有时会写信给他,有时寄些东西,譬如一片树叶、一根羽毛,不拘什么,只是因为那一刻我想寄点什么给他。
他做人一向拘谨,有关离殇刺杀的任何事情都不留任何笔墨在眼前。我从没在他身边看到我寄来的东西,只当他也一并销毁。
没有想到全在这里。
一颗无花果。那时我觉得无花果不错,推荐他吃。
一张写得潦草的信纸。那时我在端州花得只剩五百两银子,要他赶紧救济。
一张信纸折成方胜状。那是在均州时,赢得情书无数,学来折信纸的方法。
最里面是幅画,画中人长发纷飞,神采飞扬,眉眼之间,意气风发。
那是我。
二十岁的时候,我要他替我画一幅画当生辰礼物,他答应了。但生辰时候我听说沧州有天狗食月可以看,便去了,回来时生辰已过,我厚着脸皮索要,遭他拒绝。
没想到在这里。
全在这里。
从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最盛烈的青春,全在这里。
那夜我坐在他的椅畔,坐了好久。
心里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没有,就那样呆望星辰,它们真亮。
突然感到身边有动静,原来是星光下他睁开眼,一时迷离如雾,仿佛还在梦中。他轻轻伸出手抚摩我的头顶,醒,醒,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竟不可控制地要涌上来,我拼命忍住,不能出声。
殇已死,不久的将来,离的死讯也会传遍江湖。离殇,就真的退出江湖了。他的声音那么轻,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没有我在旁边,你这么蠢,怎么经得住江湖险恶……
他的声音再一次低下去,睫毛合下来,那么长,那么美。
我终于可以痛哭出来。
一直一直一直,我以为我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跟他并肩作战。一直一直一直,我以为与他等高,不需要他的照顾。原来,一直一直,是因为他不动声色的照料,我才能活得意气风发,才能穿最贵的衣服,住最好的房间,吃最精致的食物,过最潇洒的日子。
楚生没有等到我成亲。
那天傍晚,他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和我聊了一些闲话。我跟他,难得聊这些天气云朵的闲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说,殇我已经托人去找,你安心等待,它会回来。
不是已经退出江湖了吗?要不要它不要紧。
他微微仰了仰头,离殇,要在一起啊!
这句话,像一支箭,迟钝而缓慢地插进我的胸膛,我咬住唇没有开口,顿了顿,他叫我去将那只紫檀盒子拿来。
我替他拿来,他将它放在膝上。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莲花,闭了闭眼,道,到时,我要它陪葬。
我没有接这句话。他也没有继续。风吹动他的鬓发和衣角,黄昏的阳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光,像金漆的佛像。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我靠在他膝边坐着,柔软的布料抵着我的面颊。
长长的一生里,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一刻。
他的手,慢慢地垂下去。指尖划过头顶,沿着我从来不束起的发丝,垂在我的背脊上。
这辈子终究还是没有成家。
真正地,退出江湖了。没有了他,隔绝了一切,我在陈家住了下来。早起吃饭,整理花园或看书。中午吃饭,然后午睡。下午整理花园或看书。晚上吃饭,睡觉。
待的最多的地方是书房。有时望着那里面融融的灯光,会觉得那一袭白衣,仍然在,只要我推门进去,他便会转过脸来,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
第三年的时候,有人到门前,手里抱着一只包袱,说是当年陈公子托他找来的东西。
我接过,指尖隔着一层包袱布,瞬息之间有了自己的知觉,不用打开,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殇。
我的殇。
离在我的腰间,剑柄如斑玉扣。两柄剑身雪光荧荧,叮的一声,格在一起。
两柄剑靠得这么近的最后一次,是三年前。
它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是在十九年前。
从今以后,它们再也不会分开。
离殇,要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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