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司马昭请钟会去泡茶。
会客厅上,钟会坐在离司马昭两米远的客席上,低眉敛目。主榻上的人正襟危坐,端的是一副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皆在我的凌厉气势。两厢无言。钟会盯着几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慢慢变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
“大将军请士季来,可不单是喝茶这么简单吧?”他挑起半边眉毛,目有精光,叫人一看就觉得这人新奇有趣。
“士季觉得,西边可有入得眼之人?”
“城西有个城隍庙,庙内住持是个怪脾气。年前家父大寿,士季特意去城西找住持讨点洗砚的井水,只因父亲提过城隍庙外这口井的水洗过的砚墨色不同凡响,我便去了,没想到这住持死活不给,我在那头哀求了半天,从晌午磨到日落,才讨得一小杯。大将军觉得,这人算不算入得眼之人?”
司马昭不满地啧了一声,他与钟士季相交多年,自然是知道这人满嘴跑火车,三两句话把人往沟里带还装作一派纯良的本事。可如今司马氏一族极尽荣宠,权倾一时,局势不可同日而语,司马子上不再是钟士季的友兄,而是端坐主座上受人伏拜的大将军。
“士季知道我西边意指何处。”司马昭颔了颔下巴。
“蜀主刘禅?”
“蜀主昏庸,不足为惮。”
钟会沉吟了许久,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个所谓“入得眼之人”,只可惜他生得晚了些,那些名声赫赫威震三分的人不是早已入土就是沉寂于江湖之远了,庙堂之上的,约莫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
姜伯约。
他早年居洛阳城内,前些年又只跟在大将军身侧辅佐,未曾涉足西边。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姜维这个名字。朝堂上文官簪笔执笏口诛笔伐,行伍里将士不堪其扰憎之入骨,坊间百姓的口中承袭蜀汉武侯毕生绝学的乱世奇人,厉害得紧,气人得紧。他未曾见过这人,却已经事先在心中勾勒出他的模样,和诸葛亮不同,他一身戎装,眉眼阴鸷,威风凛凛地立于众军之前。姜维如何得诸葛亮青眼将毕生绝学倾囊相赋,钟会不知道,但他觉得,那人和诸葛亮,总归是不同的。
“那……恐怕剩下姜维了。”
钟会看到司马昭扺掌而笑。
“我欲出兵伐蜀,士季可愿前往?”可算说出了今日用意。
蜀汉气数将尽,如今困兽犹斗也无非是那个人坚持,出兵伐蜀,那就能见上他一面,对垒军前,将他头上的盔缨射落,将他的铠甲刺穿,将他击落下马,连同他的苟延残喘的蜀汉一起化为灰烬。
“既然将军那么说了,那就去呗。”钟会两手一摊,左右两边眉毛上下耸动着,一副无奈的表情。司马昭气得不想再看他。
景初四年,魏国兴兵伐蜀。钟会年轻气盛,每一役皆躬亲坐镇军中督战。山谷间风声呜咽,似孩童鸣泣,万马啼踏兵戈铿锵之声回荡在谷中,久久未散。
可姜维从未露面。五十而知天命,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他都不想身陷战火之中,白白而狼狈地丢了性命。夙愿尚未完成,这条命又岂可轻易交付出去。
后来钟会可算见着了姜维。和他先前所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那人伏地身体跪在他面前,敛了去一身阴鸷,同时威风凛凛也荡然无存。
“你说,你要投降?”
钟会走到他跟前,那人的头依旧不敢抬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连钟会一双华美的不像行军时该穿的靴子映入眼帘,也只是浮光片影一掠而过,什么都不肯留在眼底。
“是。蜀主昏庸无道,已数次对维起了杀心,如今维举全国之力兴兵迎魏而不克,更是杀维的好由头。况且维本就是魏将,倒不如归于旧主,一同攻破成都,杀了蜀主,也免了维日夜提心吊胆,生怕一纸诏书断了生路。”姜维伏得更低,头快要埋到土里了去,字字真挚,句句恳切。钟会心下一动,看着他发间零星点点的银白,问他:“你很怕死?”
“谁人不怕死。”姜维回答得战战兢兢,俨然一副贪生怕死的鼠辈嘴脸。
钟会冷哼一声,愤怒地离去。
钟会被姜维说动了,许是妒火灼红了他的眼,许是因为他心里的猛虎嗅腻了蔷薇,终于想把它拆解入腹;许是因为姜维只有和他谈起拥兵蜀汉进而攻破洛阳时桀骜的眉眼,骄傲的神情才和他脑中的人影重叠;总之钟会和姜维在营帐中畅谈反司马家的事宜的时候越来越多,直到崔嵬剑阁之上风起云涌,钟会统领的魏军和蜀中降将已经朝着北方奔袭而去。
钟会仰慕诸葛亮已久,又得了姜维这个承了诸葛孔明半生才学的意气相投的朋友,两人以生死之交的弟兄相称,不仅志得意满,觉得攻下洛阳指日可待。加之看到姜维虽屈降于他,但这一路连克敌军,眉心积聚的密云渐渐拨开,与他交谈时眉飞色舞,如有神光照耀,倒与他曾想的蜀中将军姜维分毫不差——钟会心情日日舒畅起来。
他高兴时就写字。宣纸铺在帐中的案几上,蘸饱墨的笔在纸上挥洒龙蛇,作罢,钟会大手一甩,墨水长了眼似的分毫不差地落在姜维正在看的陇西地势图上。
“……”姜维黑着脸看过来。
钟会朝他笑得纯良,他岁数本就比姜维小了近两轮,又生了一张叫人辨不清年纪的少年脸蛋,笑起来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生动又活泛。“对不住了。”
姜维叹了口气,放下地图,走到案前端详起他的作品。
钟会斟了一杯热茶给他,“我写得可好?”
“锋里藏钩,张弛有度,好是好……总觉得差了点火候。”
钟会冷笑两声,并不答话。
“镇西大将军有意见?”
“在下的字在洛阳城可是一卷难求,你一介蜀中粗野之人,懂些皮毛就妄自评论些甚。”钟会语气用得谦恭,说出的话却桀骜尊大得不行。
姜维噎了一下。可把你厉害着了,你咋不上天呢。他看见钟士季斜飞的眼角,眼尾一点天生的红,好像山壁里斜斜生出一株桃花。半昂着头,下巴翘得老高,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不服憋着的样子,姜维忍下把他的头按到地上的冲动,叹了口气,低下头赔不是。
钟会见他这般反应,忽又生出烦躁。墨迹已经晾凉,钟会囫囵卷了两下,塞到姜维怀里,后者下意识去接,险些将地图失手摔落。
“既然有一人不满意,我也不好收着,送给伯约了。”他撩起嘴角轻轻一笑,垂眸铺开新的纸张,睫毛覆在眼睛上,黑刷刷一片暗熹翳影,辨不清是恼怒还是欢喜。
姜维把钟会的墨宝放在案上摊平,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卷好,收到怀中。
气数已尽终归是气数已尽,任凭姜维耗尽了精力,枯竭了心神,在这位年轻的魏将面前演得一出差点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戏,他终究是没能救回蜀汉。
他们被司马昭派来的军队重重包围,像被追赶到没有力气的麋鹿,绝望地等待捕食者将自己吞入腹中。
混乱中,钟会被自己的部下一枪搠到在马下,长矛穿心,全身的血齐齐涌到一处,争先恐后地从创口汩汩流出,浸透了铠甲。他伸长脖子往前望去,千军万马发疯似的嘶鸣,扬起的尘沙蒙花他的眼,一瞬间泪流满面,不知是痛的、害怕的,还是灰尘迷的。
谁人不怕死。他这时候想起姜维投降时说的这句话,当时他气死了,未曾想到别人口中传得神乎其神,魏国朝堂上那些文武官恨得咬牙切齿的姜伯约是这般贪生怕死之徒,他脑中那个站在骏马上,披坚执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渐渐模糊了,血从他心上开的洞不停冒出,身体一点一点被榨干,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是如何流逝。
钟会从嗓子底发出浑浊的呜咽,像是被人扼住脖子一般,挣扎着,贼心不死着。
姜维在这个时候回了头。
他一身血污,头盔在乱中被打掉,披头散发着,铠甲被刺穿,钟会赠与他的那张字画露出一个血红的小角,仿佛是从姜维心口流出血染红了它。他仓惶逃窜,死人脖子上喷涌而出的血雾溅上他的脸,看不分明。夹道刮起了大风,他的头发吹得凌乱,鬓间一缕白发垂落。
难看,实在是难看得紧。
钟会笑了两声。谁人不怕死。他看见姜伯约身着战甲,立于黑压压的蜀军之前,大风刮得旌旗和他头上的盔缨都猎猎飞舞。头盔压着他的双眉,眉下是一双鹰隼一样阴鸷的眼,他看着他,像对待地狱恶鬼一样,带着嗜血的快意和斩之而后快的蠢蠢欲动。
“在下以茶代酒,愿与钟君结为同盟,挥鞭北上,攻破洛阳,荣戚与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姜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会愣了好半天,结为同盟,又不是至交兄弟,何至生死相随。他又转念一想,是啊,他们的盟约是建立在杀人作乱之上的,同年同月同日死,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钟会接过姜维递过来的热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