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восемь】
娜塔莎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她看见了妈妈。
破旧的火车上,妈妈依然像活着的最后一夜那样让娜塔莎枕在膝头。火车行驶的沉重机械声,没能完全掩住妈妈微弱的声音。是了,妈妈正在给她讲王子与灰姑娘的童话,摸着她的亚麻色长发,告诉她总有一天属于她的王子也会出现……
妈妈还是那样憔悴的年轻模样,从不会变老,然而娜塔莎已经是大姑娘了。娜塔莎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了这里,因为只有妈妈能倾听娜塔莎的心事。她勾了勾妈妈的手指,轻轻打断了童话的讲述:“妈妈,我害怕……”
女儿从来不用把完整的话出口,因为母亲自有这样读心的魔法。母女俩十指相扣,手心里的茧子磨着茧子,传来粗粝而温暖的触感,妈妈的声音就像棉花糖那样响起来了:“娜塔申卡,傻姑娘,一个人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反倒怕起有人陪在身边?也是,一旦知道了陪伴的滋味,就再难忍受回到孤身一人的生活,你多留个心眼也是好的。”
娜塔莎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变回小女孩时期了:“妈妈当年最后是在说谎吧?是怕我自己撑不下去,才让我等着什么王子的出现?可我一天都没有相信过。”
“妈妈不是在说谎,而是在祝福女儿。说谎的是你,我的小姑娘,你要是没有相信,为什么会来找我?”
“行了,行了,好妈妈,你什么都知道了……”
娜塔莎在梦中闭上眼睛,依偎着母亲,慢慢地说:“我恨爸爸。如果他不抛弃我们,不抛弃你,我们的生活不会是这样,我更不会变得这么胆小,不敢去相信……”
“妈妈明白你的心情,但妈妈不希望你用父母的不幸折磨自己,世界上还有的是值得托付的好人,为什么要困住自己呢?”
“好吧,妈妈,如果什么时候爸爸能……或许、或许我……”
娜塔莎和妈妈道了别,缓缓地睁开双眼,迎接属于她的现实。大理石,泥土,沼泽地,阔叶林……如今的她最为熟悉的就是这里,也只有这里了。她感受着明斯克的风,明斯克的湖泊,而莫斯科的生活就像久远的梦。娜塔莎笃定自己比起昨日之前又勇敢了一点,因为她终于愿意承认名为害怕的感情。想到这里,她站起身,视线里映出了那个怀抱一株新鲜向日葵造访的笑嘻嘻的影子。
娜塔莎抬手摸上系在发间的蝴蝶结,又在一扫睫毛间确认了皮鞋漆面的洁净。在习惯了伊万·布拉金斯基每日出现于自己生活的状况后,她也习惯了这个开始不时注意仪容的自己。距离宅邸一行已经又过了月余的时间,虽然她依然是矜持的、寡言的,但和他之间的距离的确在逐渐地缩小。即使是最钝感的旁观者,也能看出姑娘冰冷的侧脸线条,会因这个铂金短发的年轻人的到来流动起柔和的温度。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长久以来对陪伴概念的缺失,她学不会倾听,也学不会倾诉。在他耐心的引导下,事到如今,除了最后的一点执念,娜塔莎已经没什么不能和伊万讲的话语。就像此刻两人并肩于湖岸,娜塔莎可以平静地告诉他:“我将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地质学家。”
是的,地质学家。莫斯科回不去了,明斯克才是她要在今生做下去的梦。她爱明斯克、爱白俄罗斯的高山与湖泊,泥土与冰雪,爱这片大地上拙朴而倔强、荒野却不摧的生命力,因为那像极了她自己。她拼着全力供自己完成学业,为的就是能与这心爱的地方一生为伴。
这隐秘的梦想,原本只有她流淌的血液知晓,如今她第一次对另一个人和盘道出,而那个人亦没让她失望,正用一双盛着尊重和赞许的笑眼回视着她。起初她不习惯他常常带上为她骄傲的神情,现在却不知不觉地把这当做水源饮进心里去,让曾经荆棘丛生的自留地,茂盛成青葱的润泽。
“那么,阿尔洛夫斯卡娅教授,愿意和我一起去学校,顺带指导一下我的地理课作业吗?”伊万行了个绅士的礼节,自然地向着娜塔莎伸出手去。
面对牵手的邀请,娜塔莎眉心一跳,然而突然出现在墓园的人影打断了她的犹豫。起先娜塔莎没有认出眼前这个落拓的中年人是谁,但当中年人掀起额发,露出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时,她就一下子全明白了。
娜塔莎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随即被牢牢冻住。忍耐了六年的情绪冲破封禁,翻涌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凭借最后一丝感知,她察觉到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全身颤抖。真没出息!她暗暗咬牙训斥着自己,却不能摆脱这丢脸的反应。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温柔而安定地稳住她的颤抖,支撑着她站在原地。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透过掌心的温热传来,为她解冻,让她慌杂的心跳与呼吸重新回归正常。
那是伊万的手。紧握的双手传达着这样的讯息:他就在她身边。没有必要害怕,因为她并不是一个人。
她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