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34年秋，江西潮湿而冰冷的风卷起黄叶，“喀啦啦”地响着，有如白骨破碎的声音。红色的土壤汲取着新的祭品——焦渴的土地。
山中的草屋里，一双苍白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正编着一双快编好的草鞋，墙上也挂着几双，都是新的。
门被猝不及防地打开。
“老叶……”来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
“老吴，有事儿就说吧。”
“为了保存红军主力，中央决定大部队红军撤离，但又要留下一小部分人来打游击，上边……想让你留下做负责人。”吴雪峰狠狠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有争取过。国民党的封锁让苏区资源一度处于紧缺，叶秋原本有胃病，营养不良，再加上高强度的工作量，身体已经很虚弱，就算，就算他是黄埔一期高材生，也不可能活着撑过敌人的围剿。如果跟着部队，还有活着的可能，留下的，十有八九，都得死。
但是，那些人，为了权力，就做成这样，简直无耻。
“我们绝不抛弃任何一位同志，让他们留下是组织对他们的信任，长征结束，我们会把他们接回来的……”最高三人团的两位在台上义正辞严地陈述着，另一位虽然有异议却被直接当成了背景，无能为力。
陶轩在台下满面春风地审视着留下人员的名单，几分钟前，他刚刚接手了叶秋的职务，这个位置也是他垂涎了很久的。
小人不得志，得志便猖狂。
“老叶，要不，我再去帮你说说……”
“那不重要了”有没有权力，一直都不重要。陶轩，刘皓，陈夜辉……有些是黄埔的同学，有些是途中遇上的战友，无论是怎样的做法，只要是为了这个国，只要是为了这四万万的百姓，叶秋觉得，他都理解。哪怕是让他离开核心，回去做个教书匠，做个记者，他全都接受。
然而——
中华的耻辱依旧，有人，已经变了初心。
但是，国，真的会亡吗？
叶秋想起了那个在黄埔遇见的叫黄少天的少年。笑得眉眼弯弯，浑身带着一股子锐气，每天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早晚有一天，我要亲手拿回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的荣耀！”
那人脊梁笔直地站在广州略有些刺眼的阳光里，像个小太阳。
照进他生命的太阳。
“老吴，这几双草鞋你拿着吧，路上小心，看着点邱非，那孩子是个好苗子。”

“老吴，这几双草鞋你拿着吧，路上小心，看着点邱非，那孩子是个好苗子。”吴雪峰沉默着照做了，正要离去，叶秋又喊住了他。
“等等，有机会的话，帮我把这个带给少天。”
一把匕首，柄上刻着一个“叶”字——黄少天的字迹。
屋里又重回到开始的安静，安静得有些空。叶秋看着那堵在几秒钟前还挂着草鞋的墙，有些愣神，少顷，嘴角慢慢上扬。
“少天，要活着啊。”
……
几个月后，叶秋所在地被国民党包围，中弹落崖。
阴冷的风穿过山谷“呼啦啦”地吹着，天空渐渐远去，枪声从渺远的地方传来，在脑海深处荡起一串串回响。仿佛有人在大声喊叫，匆忙地跑动。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了……
失血的眩晕里，无数的记忆也跟随着鲜红的液体流淌出来。
“你的理想是什么？”
“有生之年，惟愿我中华自由，重获荣光。”
叶秋无意识地笑了。
“少天，要活着啊……”
用你的双眼，替我看着这片土地。
叶秋牺牲的消息是跟着那把匕首一起出现在已调到北平的黄少天的视野里的。
天降大雨。
北平工委蓝雨一队的副队，罕见地整整一天没说话。
然后，一切似乎照常，每件事都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发展。
那一年1月17日，遵义会议结束，数位曾遭受不公正评价的党员得以平反。
那一年12月9日，一二·九抗日救国运动爆发，黄少天是燕大学生代表之一。
“那一年酒酣之后
他们扬着脸走进历史
就再也没有出来。”①

02
“妈的。”
一长衫青年低低地骂了一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集会已结束，有人把自己的执念刻在了广场上，风过，仿佛有亡灵哭号，有人急行在暗处，猎杀才刚刚开始。
昏暗而空寂的巷子里，黑暗向四处蔓延。冰凉的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啪嗒啪嗒”的声响掩去了足音。
厚重的雨幕下，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略带寒意的气流搅乱了雨丝，混杂着一股子草味扑面而来。青年放轻了脚步，凝神细听，而后蓦然拐进了另一个小巷子里，颀长的身影湮没在彻骨的夜色中。
一切又归于寂静。
只是寂静深处，有人在低声碎语。“蓝雨一队夜雨声烦？”
“就是这小子，本名黄少天。”
“活的？”
仿佛有人比了个手势，一干人等心领神会，再次隐匿进了不知名的角落。
小巷的另一头，有个人撑着伞慢慢走近，顿了顿，有些虚胖的脸上，嘴角弯成一个嘲讽的笑。
哥的人，你们也敢动？
黄少天的步速渐渐加快，骨子里的本能告诉他，有人在逼近，而且数量，不会少。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啊，看来组织里果真是混进了垃圾。
“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沐秋同学的演讲犹在耳畔回响，只是这样铿锵有力的声音，怕是不能够再听见的了。原本既定的离开路线和撤走的方案已经被泄露，自己已身陷重围。不过，毕竟是组织里的“妖刀”，创造机会把握机会是他的强项，当年就是看中他的学识和这种对机会的把握，才让他负责地下工作的。
黄少天很清楚自己正在被逼进一个死胡同。“啧啧啧，陈老头②手底下最近都只能教出这种货色，趁早回家煮孩子带饭算了。”
雨水冲刷着长着青苔的石砖，几个黑影一步一滑地向前追去，然而有几个落在后面的，却身影一闪，又融入了夜色里。
在这个死胡同里新砌了一堵墙，刚好挡住了一条小道，当初制定路线的时候，高层就将它作为应急预案。小道里有个拐角，此刻黄少天正贴在墙边，冰雨出鞘，枪上膛。
小道的路面下埋的是废弃的水管，如果不加小心，贸然闯入会发出不小的回声。
消了声的子弹破开雨幕精准无比地钻进肉体，发出“噗噗”的闷响，无声的利刃翻转，如豹一样敏捷，蓝雨的刀锋在雨中穿梭，带起一片血雾。
“谁？”

“是我。”有人低低地应了声。
“刘皓？你们嘉世二队的在这儿凑什么热闹？赶集哪？还是说你们迷路了？哟张家兴贺铭你们也在啊。不是说要护送学生吗？人都安全送到了？不能吧…除非…”黄少天嘴角一弯，冰雨抵上了刘皓的脖子，“送给了‘汪汪叫’③？”
三把手枪几乎同时指向了黄少天的脑袋。
“说呀，怎么不说了？燕大的黄少天可是当年的最佳辩手啊。”刘皓的脸上写着得意。
“切，我又不是你，吐不出象牙，噢对了‘汪汪叫’的手下嘛，物以类聚，我懂我懂。”
刘皓大怒。
瞥了眼脸色青白的刘皓，黄少天继续道“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赶上叶秋？告诉你，你少自以为是，你就是个垃圾，无论是黄埔还是中央，无论是广州还是瑞金…”
“你他妈闭嘴！”
话音刚落，一梭子弹扎进了刘皓的太阳穴，张家兴贺铭还未反应过来，就一人吃了个手刀。
来者面容隐于黑暗，双手持枪，背上一把黑伞。身形轮廓，惊人地眼熟。
黄少天呆立在那儿，有一瞬间几乎忘记了怎么说话。
“快撤。”熟悉的嗓音，略带沙哑，在耳畔响起。黄少天的身体掠过一阵战栗。这语气，这声音，早年用光阴烙在了心底，许久不听，落了灰尘。此刻骤然响起，在他的世界里炸开，所有东西都变得不再真切。
闪烁的手电光，黑色小轿车炫目的车灯，错乱的脚步声，混着雨水旋转着扑面而来，视野震颤着，身体机械地移动，思维和行动断了线，他几乎不能感知这世界，除了——
那个背影。
杀佛弑神，斩开前路的背影。
脸上流下一道温热的液体，不知是鲜血还是别的什么。
雨，一夜未歇。
1935年12月9日，时间化作了屠刀。
这一夜，北平城不知名的巷道里，有生命永远地留下。苍白的，带着深切的悲哀。这一夜，北平城里多少家的灯光亮至天明，灯下是一位白了头的母亲。这一夜，幽深的地狱张开了大口，恣意吞噬那些年轻的魂灵。
死的沉默，生的庆幸。
这是个噩梦，它和许许多多的噩梦一起，写在了黄少天的记忆里。
但是，或许这个噩梦不算太坏？
至少，叶秋还活着，哦不，现在该叫叶修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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