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张良便觑见对方脸色,客套的笑意已经收敛,隐隐约约透出些乏味的神色。
“只你我二人耳,在此地有何不可?韩司徒对沛公,可还是放心?”
“既为人臣,自要忠于其主。昔日,景驹在留自立为楚,假王。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良数以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而良为他人言,皆不省。此不所谓‘沛公殆天授’乎?沛公以真心见良,良怎可不为沛公肝脑涂地?况且当时,不过是在用兵之道上寥寥数语,却未料到沛公如此厚待。前些为他人言而不省,已经教人心寒。”
“闾阎之中常有传闻,韩司徒君子临风,谋定天下,深思熟虑,运筹千里。况孔子言,良禽择木而栖,像司徒这样的良禽,怎可找不到栖息之木?”
“倒是见笑了。古人云,臣事君以忠。在下以为,能效力于沛公,是件幸事。沛公虽出身草莽之间,却懂得纳四方贤士,以德才为先。如此英主知己,奔走入经营,怎能说不是在下的幸?”
“哦?”听毕陈平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突然起了些许波澜,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可司徒大人莫不是忘记了,项氏一族也曾是楚地声名显赫的贵氏。”捕捉到对方话里的玩味,张良眼底的笑意更加深厚——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最终还是落进了自己的圈套。那一着棋,兴许是走对了。“只是这天下人谁不知道项王出身显赫呢,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的话说的越来越轻,每个字眼仿佛要在风中立刻消散似的,最后竟然变成了喃喃自语。只是在那一脸玩味的都尉耳边,每个字都像被人用刀重重地刻在心上。
“不过,项王能有今日成就,靠的还是卓越的统帅才能,浴血杀场,所向披靡。我等读书之人,不得不深感佩服。”
“项王名震天下,理应如此。”
“是啊,名震天下,理应如此。”
他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就好像是刻意对自己说的。望着都尉如同冰封的眼底乍然起了无法隐灭的波澜,张良心里那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方才躲避了言语之间的刀光剑影,现在也可以微微松了口气。不过,张良清晰地意识到,刚才自己所说的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暂时消解陈平的话锋并不能带来一劳永逸。
“闻在下言语之间漾着文气,大约是学识满腹?”
“只是好黄老之术罢了,还谈不上满腹经纶。但曾是读书之人。”陈平狐疑。
他猜不透这莫名其妙的一着。
“那,大人可曾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乎?”
“卑职不明白。”
“诛有功,非过耶?盛名为累,然孰肯舍焉?羊无罪也,然将以易牛,宣王有不忍焉?”
来自心底的笑意悄然无声地蔓延到了张家人的脸庞,借着清清浅浅的月华,陈平窥见那张年轻的脸上墨色的眸子里卧着一轮明月,澄澈却又意味深长。他将手负在身后,仰头望着苍穹顶上惊飞而起的夜鸟。
他有点琢磨不透。
陈平不得不承认注意到这个西向侍的人很久了。最开始的原因是他觉得这个家伙长得有点太阴柔了,看上去长得像只狐狸,而不像男子。其次,这个身子骨看起来不太好的家伙似乎有着和外貌截然相反的酒量,用骨节分明的扣住酒杯,几杯烈酒下肚后脸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双细长的眉眼悄悄地打量着四周。
但不止是这些。
他只是觉得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别有用心,一步一步地将自己引诱到未知之中——陈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不免在心中安慰自己,彼此尚还不明晰对方的底牌,想多了反而会自乱阵脚。
汉军帐下,何曾出现这样一位令人琢磨不透的人物?
“与司徒大人聊天,卑职受益匪浅。不妨寻个避风处细说?”良久,陈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