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杳最终醒来时已经在道观中自己的小房间里。道观门前的小道童说没有见人送他回来。季杳给李道长解释他在山里遇到了一个人。李道长听完就把他胖揍了一顿。
揍得不是没有道理的。平芷山是座高山,从山麓到山腰路途平缓,还有些人家住着,也大都是栽山茶开野田的农户猎夫;山腰以上,荒无人烟,只有一条青石路,是多少年前就修好的通往化清观的唯一小路。
化清观以外的山顶,都是没人涉足的荒山,有没有野兽还说不定。一个小小的孩子到处乱跑,听着就让人后怕。
后来这一段日子季杳都被强行禁足,只能每天跟着李道长念那些道经,看着三清殿檐角两枝冒出来的光秃秃的树枝打瞌睡,还想到那片巨大的湖,和湖里那个模样好看却脾气古怪的人。
此后,初冬至除夕前夕,季杳每年都在这个时候上山随李道长习道经,也再也没有乱跑乱闹。李道长非常疼季杳这个懂事的孩子。数十年的教导,他已经十分熟悉这个明事理又温和的小公子。他曾经就一向与季杳母亲友善,知道她家人也大都是心中向善之人,就格外关照这个体弱的孩子一些;熟悉之后,更欣赏季杳的懂事与大度。想来这孩子在芷安城里的名声也不是虚传。
十八岁那年,季杳依照惯例上山。早就不用母亲来相送,一个人抱着手炉拥着暖裘就上山去,走大概两个时辰的山路,李道长就早早地站在道观门口等他。每次看见青石路尽头那个白衣的人缓缓走来,他心里都有种欣慰的感觉。尤其是季杳这两年个子蹿得快,一年就长高了不少,身形更修长俊逸,让他实在感叹这孩子终归长大了。
“师父你快些回去!”季杳一看见李道长在门口候着就想抱怨,“今天风太大了,你衣服又不穿厚些,冻坏了怎么办。”
李道长笑眯眯的,不理睬季杳的抱怨,只道:“今年来的格外早些啊。今日正是霜降,风大些也是应该的。倒是你,路上结了霜,可没滑倒吧?”
季杳也懒得多说,把手里的暖炉子往李道长手里一塞,侧过身一把推开道观半边门,把人就拉了进来。
李道长年龄实在是大了,胡子和头发白了不少,还经常咳嗽。季杳每每劝他多休息,少操心点观里的事务,他就直说自己身体还好得很,真正该操心自己身体的是季杳自己才对。
拗不过这个一根筋的老道长。
季杳在观里歇息了一早上,过了午后又在屋里小憩一会儿。是时太阳隐隐约约从云后露了脸,微寒的天气才稍好一点,季杳就出了门四下晃着,不经意就晃出了道观。
年龄大些之后出入道观自然也是自由一点。季杳给道童打了招呼,想去山间看看今年还有没有开得晚的桂花。不远处仍旧是有淡淡雾气笼罩的松林,季杳思索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这次是走的直线,正北方向。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小时候的新鲜感没有了,倒多了点恬淡的心境,边走还边打量着林间的景色,气氛也没了小时候初见时看到的那份清冷幽寂。光线还是好的,松树树干有粗有细,但都是笔直的,向上长的很高。
除了太安静——连隐隐的松涛声都听得清楚。
季杳走了许久,还是没有走到松林尽头。山上的野桂花应该不开在这里才对。他微微顿了脚步寻思着是否该回去了。也就是这时,季杳忽然很想很想去找那片湖。
没有任何缘由的期盼。季杳向来是个说干就干不含糊的人,往回走的念头顿时打消,左右环顾一下还是打算朝北走。在左手边的那棵树干上用小石子凿了个记号,季杳把石子一扔就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又走了大约十分钟,那边的松林明显到了尽头,显出了亮光。他欣喜地跑了过去,目之所及却不是那片湖,而是山崖的尽头。
极其美丽的景色。
他都看呆了——明明是萧瑟的秋末,这里却苍翠得令人震撼。直往前走段路程,就是直直劈到山顶的大崖,底下料想就是无边的青葱树林。身后松林往西边东边各自还有绵延的山脉,一直到远处消失。远方是几乎快透明的一带远山。
平芷山在西南蜀地。蜀地多山,想来平芷山又是一条巨大山脉的起点,连到不知何处。
季杳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心里有油然而升的惊喜。再四下仔细打量了下,他忽然发觉山崖边上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中间似乎站着个人。
季杳再瞅瞅,果真有个人站在其间,就走了过去。
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戴着高冠,道人打扮,一身花纹繁复相当仙气的道袍。那亭子中间是个石桌,上面摆了棋盘;边上两张石椅磕在地上。老人家站在棋盘边,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季杳走进去,那老人家头也没抬,专专心心地盯着面前的棋。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往棋盘上一看——是局未完的棋。老人举着白子,正在犹豫下一步放在哪儿。那边黑子打的极好,步步牵制着,又步步紧逼。季杳似乎能够想象,那边的人是怎样一颗一颗落下棋子的,便把心思放了进去。
于是一个白衣少年一玄衣老道,就立在亭子中间,山崖边上,对着桌上一局棋出神。一时天地俱寂。
良久,季杳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转身摇摇那老人:“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下了!这颗应该放在……”
他话还没说完,那老人忽地转过头,一脸怒气,张口就道:“臭小子,观棋不语知道不!”
季杳被吼得一愣,顿时傻在原地。老人家又转头去看棋,未过几秒又猛然转头,盯着季杳的脸,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你是……”老人眼睛圆睁,似乎是见了鬼一般,结巴了许久才吸一口气,叹道“倒像一位故人。”又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季杳不明所以,还是老实答道:“在林间乱走,就到这儿了。”
老人问:“乱走能到这儿?我可不信。”
季杳耸耸肩,表示事实确是如此。于是那老人将手中捻的那枚白子钉到桌上,以手示意让他给自己斟上酒。石桌上有个葫芦酒壶和一小石杯,季杳把壶里的酒倒进杯里,听得老人坐回石凳,伸着懒腰,絮絮道:
“哎呀,哎呀,好久没有人能找到这儿啦……”
季杳抬头看看他,那老人也正打量着季杳。忽的那老人大笑起来,又思索了片刻,问:“小子,你可知东边有片湖?”
“啊,知道。不过我是很小的时候去的……今天正想再去找找。”季杳把酒杯递给老人,和声道,“我还看见那里面有个人。”
“他看见你没?”
“自然看见了呀。”
“哦?”老人笑得更加开心,“他什么反应?”
“他……”季杳回忆一下,“他在发呆的样子,没有怎么理我。”
老人酌了口酒,皱起眉头,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小时候?你那时大概多大?”
季杳依旧老老实实答了,那老人复又大笑:“好好好,那认不出你是自然的。现在你进了林子就往东边去,再去找他一回。有趣得很,有趣得很呀。下回若是再见,你一定要给我讲讲那人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