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逢
沈蝶衣撩起布帘，几年不见，纪宁生还是那身不变的青色长衫。她嫣然一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顺手就挽上了他。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她扬起头，洋装没有看见人群后边的纪少奶奶洛嫣阴晴不定的脸色。
“宁生，这些年在京城可想你了，这个月你哪儿也别想去，陪我在这个镇上逛个遍！”她说着，挽着纪宁生就往屋里走，经过洛嫣面前，忽地叫出声来，“哎呀，脚好疼……肯定是马车坐的太久了。宁生，你背我进去吧！”她说着，眉头轻佻，撇了一眼洛嫣。

　　纪太夫人轻咳一声：“蝶衣现在也是大姑娘了，宁生到底是你表哥，还是避忌点。让丫鬟们扶你进去吧。”
　　沈蝶衣白了她一眼，凉了笑意不做声，却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
　　“好了，别闹了，我扶你进去。”纪宁生说道，他敲了敲沈蝶衣的额头，无奈地笑笑。
　　她立马重新就换上了笑颜：“好啊，听你的。”她说着，半个身子倚在了纪宁生身上，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去。众人也连忙跟了上去，只留下洛嫣一个人独自站在秋风里，铁青着脸。

（二）表妹
　　前厅里静谧一片，沈蝶衣抿了一口清茶，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打破这尴尬的气氛：“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些日子，我就让杜大人宣布由宁生担任这一任的茶业商会会长。”
　　洛嫣窃笑道：“口气还真不小，我听说这杜良玉大人可是将门之后，恐怕你爹亲自来，人家也未必……”
　　“一般人当然不行。”沈蝶衣打断洛嫣的话，转头望着纪宁生，“可若是我的夫君，良玉哥哥一定会答应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讲明了她与这新上任的总督大人交情匪浅，也讲明了她这次回来的用意，如惊雷般在众人心底静悄悄地炸开。

　纪宁生皱着眉，蓦地用力甩开她的手：“你太胡闹了。”他说完，转身朝后院追上去。
　　她望着纪宁生远去的身影，咬着唇，一拂袖将桌上的茶具统统砸在地上。
　　沈蝶衣将自己关在厢房里，任凭下人们怎么劝，就是不吭声。那女人以为装病就可以博同情，偏偏宁生就吃这一套，竟骂了她。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用力踢了一下床脚，从小到大，宁生从未对她说过重话，哪怕是他成亲那天，她又哭又闹不让他去迎轿子，他亦是轻言细语地哄她。
　　虽说，到最后还是拜堂了。
　　可那时纪老爷病入膏肓，宁生定是不想逆了老人的意思才委曲求全的。那时她太小，根本没人信她的真心，如今不同了，七年前没能得偿的，她今次定要拿回来。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顺手拿起脚边的鞋砸了过去：“不是叫你们都滚出去吗！”
　

　　“还在生气啊？”熟悉的声音，沈蝶衣抬起头，只见纪宁生笑着走过来，“行了，是我不好，不该对你那么凶。别闹了，看这是什么。”纪宁生说着，忽地从袖口变出一碟绿豆糕。
　　“还是宁生对我好。”她笑着拿起一块抿在嘴里，他果然还记得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就你这个表妹，当然要对你好了。”纪宁生笑道，说得漫不经心却直直地盯着她。

（三）心意
　　沈蝶衣披着被巾，浑身湿漉漉地缩在床边。许是天公都跟她过不去，她一气之下跑出纪府的时候，忽地下起了磅礴大雨。她蹲在总督府门口，过了许久师爷才发现她，将她接进屋去。
　　“都叫你别去了，被欺负了吧。”杜良玉倚在门边，示意下人们都退下，笑着捡起被沈蝶衣丢得满地都是的衣裳，“他要是喜欢你，早就休妻来京城找你了。这么些年，他何曾主动给你写过信，醒醒吧。”
　　“我不想听！”沈蝶衣忽地吼了出来，瞪圆了的双眼霎时间水雾蒙蒙。
　　杜良玉依旧淡然一笑，她的坏脾气他早就习以为常。他将衣裳递到她面前，语气忽地严肃起来：“你爹又来信了，如今暴民四起，朝廷又忙着应对洋人，他叫我早日送你到他那儿去。”
　　“我不去。”
　　杜良玉轻叹一声，双手握着她的肩，如墨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光：“蝶衣，别怪我多嘴，这里离京城虽远，可恭亲王失势的消息早晚会传过来。纪家若是知道你已经没了依傍，恐怕……”
　　她抬起头，拽着他的衣袖：“再给我一点时间……求你了……”话未说完，泪水已夺眶而出。
　　

　　杜良玉点了点头，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自嘲地笑笑：“我啊，前世一定是欠了你了。纪宁生最好早点娶了你，也省得我后半辈子都搭在这儿。”他说着，起身往屋外走去，“最多半个月，再迟，这件事恐怕我就压不住了。”
　　她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抱着身旁干净的衣裳，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她是庶出的女儿，沈二小姐的光环不过是唬人的把戏，从小到大，除了纪宁生根本没人对她好。她去了京城之后，日子更是难过。京中多贵人，她爹根本不算什么，那些王公贵胄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幸好遇见了杜良玉，若论家世，杜家世代功勋，岂是她能高攀的。可杜良玉一直忍她让她，还保护她不被别人欺负，甚至她说要来找纪宁生，他亦是向太后请旨辞了京中重任来了这偏远之地。
　　她明白他的心意，可她的心里从五岁那年起，满满尽是纪宁生，再也没有半分空隙。

　　“蝶衣，不要闹了。嫣儿她如今怀了纪家的骨肉……”太夫人说道。
　　“我想我说得不够清楚，若我是纪少奶奶，那咱们就是一家人，若我不是……”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一边，“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她说完便施施然往外走去，眼角瞥向太夫人身后气得浑身发抖的洛嫣，嘴角微微扬起。
　　沈蝶衣回到总督府时，师爷一脸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见着她后愣了一下才迎上来请安，告诉她杜良玉正在办正事，若她回来了便先回房等着。沈蝶衣横了他一眼，他立刻怯生生地让开了路。
　

（五）识破
　　沈蝶衣一早便到了纪府，洛嫣坐在她对面，一脸得意的模样，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宁生，你怎么还不把这个女人赶走？”沈蝶衣白了她一眼，看向纪宁生。纪宁生还没来得及回答，洛嫣便在一旁笑开了，她站起身来，走到沈蝶衣面前。
　　“还真有脸来，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仗势欺人的沈二小姐吗？”她说着，眼里满是讥讽地盯着沈蝶衣，“若不是赵管家昨儿个从金陵办事回来，我们都还被你瞒在鼓里！”
　　沈蝶衣心下一沉，纪宁生亦是抬起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我听赵管家说，恭亲王一派有不少都被撤职打入天牢，你爹恐怕享不了几天的福了。你和宁生也没血亲，还是趁早走远点，免得他日连累了纪家。”洛嫣喋喋不休地说着，纪宁生忽地站起身来，挡在她和沈蝶衣之间。

　　“嫣儿，别说了！”他吼道，回过身来看着沈蝶衣，有些话想说、想问，却哽在嘴边不知如何开口。门外忽地一阵嘈杂，粉衣的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少爷，少奶奶不好了！总督大人带着许多官兵朝这边来了！”
　　沈蝶衣站起身来，拽住丫鬟的衣襟：“总督大人？”
　　丫鬟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嗯，杜大人，好像还有一位大人。”
　　杜良玉的话忽地在她耳边清晰起来：明日太后派有钦差大臣来巡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我说这小妮子早晚会连累我们！宁生，我们赶紧把她交出去吧！”洛嫣惊慌失措地叫道，却被纪宁生蓦地扇了一掌。

他瞪圆了眼，盯着洛嫣：“蝶衣是我表妹。我不会把她交出去的！”他回过身来，牵起沈蝶衣的手，往左指了指，“你赶紧跟着赵管家从后门离开，你放心，我们只当你没有回来过，不会有事的。”
　　她想解释一下，可前院传来了破门的声响，慌乱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推搡着从后院离开了。
　　她放了暗号足足等到了三更杜良玉才赶来。
　　“我在京中的眼线耽误了时间，沈伯父抗旨不归，如今太后已经扣了沈家众人，梁大人此行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来不及通知你，还好，你走得及时。”他说道。
　　“宁生他们没事吧？”她问道。
　　杜良玉默不做声，她便已猜到八成。
　　“你们抓了纪家的人？”她大声问道，“我愿意归案回京，只要你放了宁生……”
　　“别傻了！”杜良玉喝止住她，“纪宁生咬死说你没有来过，梁大人将他暂时扣押。他在这儿找不到你，过些日子就会回京复命。到时候我再放纪宁生出来便是，他不会有事的。只不过……”
　　“只不过，恐怕会因为和沈家的关系被随便按个名头，封铺子抄家财。”她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乱世，谁都想趁机捞一笔，如今名正言顺，杜良玉不动心，钦差大人却定然不会放过纪家。
　　杜良玉转过身去，算是默认。
　　“良玉哥哥，你帮帮宁生，他这辈子最看重的便是纪家，纪家若是没了，他一定生不如死。”
　　“我只能保证他的命，别的我无能为力。”他说道。
　　“我求你，你再帮我这一次，最后一次，我保证，保证以后都不发脾气了，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们马上就走，去塞外也好，哪里都可以……你帮帮宁生……”她说道，拽着他的衣角带着哭腔。
　　他忽地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她不做声。
　　“都听我的？”他问道，她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不住地点头。他蓦地一笑，“那，嫁给我呢？”
　　她愣在那儿，他靠近一步：“如果你愿意与我一起离开，这总督官位和富贵我都可以不要，用我的家财与梁大人交换便是。若你不愿意，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可你知道我心里只有宁生……”她喃喃地说道。她明白杜良玉的心意，一直都明白，她一直心怀歉疚却又舍不得放手，如果连杜良玉都不帮她了，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可她未从想过，杜良玉会在这个时候，逼她做出选择。
　　“是你说的……”他深吸一口气，“若是不这样，我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只要你愿意，无论多渺茫，我都愿意赌一把。你爱他这么多年，却一点都不了解他。纪宁生，根本给不了你幸福，我不会把你让给他。”

（六）真心
　　沉重的牢门缓缓地打开，披着黑斗篷的人行色匆匆地走下来，来到纪宁生的牢门前，摘下斗笠露出憔悴的面容。
　　“对不起，我不想连累你的……”沈蝶衣开门进去，纪宁生缓缓地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她拿出怀里的金疮药，抹在他手臂已然化脓的伤口上。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纪宁生说道，四下看了看，“你赶紧去找杜大人，他应该会帮你的。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半晌，木然地点点头，又急忙解释道：“可是我一直……”
　　“他是好人。”纪宁生打断她，别过头去，“先前审讯时，他一直暗中帮我……蝶衣，我知道我欠你太多，如今就算是我还你了，你走吧。”
　　积攒在心里的泪霎那间便涌了出来，她拉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宁生，如果……如果没有这些事，你会娶我吗？”
　　纪宁生回过头来，默了会儿，淡淡一笑：“我不值得。”他说着，右手微颤着抚去她眼角的泪，“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我知道你不够好，你迂腐、胆小，你背着纪家这个重担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良玉哪里都比你好，他对我一心一意，他为我可以放弃功名利禄，可那又如何？我先遇见你，我喜欢你，你好还是不好，我都喜欢你！”过去十多年的相思仿佛都成了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哪怕只有一天，哪怕你不喜欢我，我也想当你的妻子……只是这样而已。你住在我心里，占得满满的，我比谁都想赶你走……可是，我赶不走啊，我怎么努力，都放不下你……”
　　纪宁生闭上眼，靠在阴湿的墙壁上：“我只是个俗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泪痕，嫣然一笑，扬起头就仿佛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沈二小姐。
　　“宁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也好，纪家也好，都不会有事的。”

　　“如果我先遇见的人是你，那多好。”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接过属于她的那一杯酒，淡淡一笑，眉眼弯成一条线。
　　杜良玉愣了一下，错愕地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忽地仰头望着他：“我欠你的太多了，所以来生我们也一定会做夫妻的对吗？”她说着，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散着桂花的清香。
　　她闭上眼，缓缓举杯，就在清酒触到双唇的刹那，杜良玉忽地明白了过来，扬手将酒杯打翻在地，泼洒一地冒出刺刺白烟。
　　“既然这么不情愿，何必要答应我！”他感到全身的气血都往上涌着，从未有过的愤怒让他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放过纪宁生吗？”
　　沈蝶衣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血红的眼：“我知道你不会的。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伤害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