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
我又一次回到老家，听到久违而亲切的乡音，不免念起祖母对我的好来。
五岁之前的年月，我是随祖母在乡下度过的。祖母不放心我一人在家，到哪都带着我。她带我上到田陇，去择枸杞菜。祖母有着庄稼人惯有的麻利，一双做农活的大手，凸着青色的筋络，瞄准要择的菜芽尖，食指和拇指对准就是一掐，利索灵快。要下山时，我耍赖，不愿走动。祖母就蹲下身子，我便满意地伏上她的肩头，蹬着双腿。
下山路上，有许多野果子，我们家乡话管这些野果子叫“桃金娘”。祖母将桃金娘摘下，用一片桑树叶包着。直到晚饭后，才悄悄引我进房里，从荷包里翻出被桑树叶包着的桃金娘，“阿妹，快吃，莫让你阿哥擒到了”。我放一颗进嘴里，桃金娘酸甜可口。我拿起一颗，递到祖母嘴边。祖母却侧过身子，连连摆手。
我开始爱跟着祖母上山，坐在田陇上，吃着一捧捧桃金娘。紫红的汁液染得满手都是，不小心还印在脸上，衣服上。祖母却不责怪我，领我到小河边去冲洗，我光着脚丫踩在鹅卵石上，祖母往我的脸上拍水，帮我抹去脸上的印渍。我淘气，将水泼在祖母身上，祖母来不及闪躲，“哟呵”“哟呵”地叫开了来，咯咯地笑着。我与祖母也愈来愈亲密了。
在我幼时的印象里，祖母极偏爱我。她不叫我的小名，只叫我阿妹，这是桂北人对小女孩特有的称谓。比起小姑的女儿，一个小我半岁的表妹，她是连名带姓叫的。有一次，我拿两个堂哥哥的作业本来画图画，堂哥哥告状给祖母听，祖母却是庇护我，反倒数落堂哥哥的不好。
后来，父母接我回城里念书，约摸有五六年也没有再回过老家。只记得，其中有一次，祖母从乡下上来，那是她第一次进市里。父母没空去车站接，只给了祖母一个地址，让她自己坐车过来。祖母搭车来，不过三里的路，被人诓了八十块钱。她自己心疼，父母又数落。她坐在床边，磨娑着手，我看她窘迫的样子，心里也暗笑着她乡下人的见识。
祖母扛着几麻袋的淮山和荸荠，在厨房里分捡着，惦念着我母亲这边的亲戚“这是给你外公的，给你大舅舅的”。她又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大包黑色，疙瘩状的东西，让我吃。原来是盐渍的桃金娘，盐渍过的桃金娘，干瘪发皱，毫无水分。有一种咸涩的，树皮一样的口感。我吃了两颗便丢到一边去了。祖母在城里待了几天，便说要赶回去做农活。临走时，她从她长了霉斑，破出绒絮的口袋里掏出几张十块 二十块的钞票，钞票烂旧，有好几处撕烂的口子。她将钞票递给我，我避了避，母亲也阻拦。祖母说，“给我阿妹用”，说着又塞进我下垂的右手里。
今年过年，我随父母一道回了老家。夜晚，我与祖母同睡。房间在三楼，记忆中健硕的祖母，如今行动已很有些不便了。上楼的时候，磕磕绊绊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她搭着，见她迈出左腿，却又不知将右腿再迈上一层阶梯。只得一步一层阶梯的上着，很是辛苦。进了房，我扶着祖母坐到床上，她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蹲下身去，从床底拖出一个腌缸来。我好奇，凑过头看，祖母一开缸盖，我发现竟是一缸用盐腌好的桃金娘。最上面还结起了一层黑绿色，软绒绒的霉斑。祖母用手从下面掏出一把，放在我手心里，“阿妹，吃”。祖母冲我笑笑，露出她参差不齐的假牙。
我心里一阵酸楚，将手中的桃金娘一颗颗塞进嘴里。只觉咸的发苦，便在舌头下含着。灯熄了，窗外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黑暗中，我将头侧向墙壁的一边，眼泪不禁簌簌落下。
离上一次祖母同床共枕的日子过去了多少年了，我望向老态龙钟的祖母，听着她疲惫而沉重的呼吸，使我愈发地感到，这些年来，祖母对这一个家的操劳，和对我们在城里一家的等待，该是怎样的漫长与辛酸。而我曾对待祖母的任性与无谓，也使我颇为愧责。桃金娘在唾液的含浸下，慢慢褪去了表层的咸苦，露出了其酸甜的内质。酸甜的味道逐渐在嘴里荡漾开来，似乎我又看到祖母从荷包里掏出的新鲜，饱满，紫红色艳艳的桃金娘，唤着我“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