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青玉坛的丹室内,青碧色的壁砖上被年岁雕出了些细密的纹路,丹室墙角处皆放着几架拳大的熏香炉,炉内燃烧的药草吹着袅袅的炊烟,散发着素淡的香味。
欧阳少恭开启丹室内的丹炉,自中取出一枚个豆大的丹药,丹药上萦环着几缕凡人的神识。欧阳少恭取出一坛酒,将丹药掷入坛中,那丹药一惹水,旋即溶匿在酒中。
欧阳少恭将酒坛封顶,复又抚着坛身幽幽叹道:“忘记太子长琴,忘记百世渡魂,忘记蓬莱,忘记焚寂……”
“只做欧阳少恭,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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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初阳之际的一场大雪,吹散了一夜冬梨,扑簌簌地渲白了衡山的山巅。
自蓬莱一役后,已有数月。
着一身蓝衫的道长,广袖漫铺,于衡山的崖巅处敛衽跪坐,一席未束的流发倚肩而泄,任华色染就一身白雪之意。
蓝衫道长怀抱一坛酒酿,薄唇微抿,兀自叹了一口气,霜雪一般的灰眸却清冷得看不见波澜。道长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望着坛中水光微澜,指尖在酒坛上轻击,暗暗出神,倏尔眉眼低垂,倾坛而饮。
修道之人不擅饮酒,他从来知道,却不知如今会醉得如此之快。朦朦胧胧彷彷佛佛之间,他感觉到有人自身后揽上自己腰身,轻轻拨弄自己未束的华发,指尖夹杂着淡淡的杏花香味。
“紫胤紫胤,既有美酒,怎得不等我一同来饮。”身后之人莞尔道。
“欧阳先生酿的酒,果然不同凡响。”紫胤将掌指覆上欧阳少恭留在自己发间的手,旋即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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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紫胤缓缓醒转,眸中还依稀有些混沌。紫胤稍定心神,张开眼仔细打量着自己身处的房间,青壁素瓦、铜饰朱缀,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沁人心肺。紫胤细嗅着药香,心里也已明了自己这是在青玉坛的客房内。
屋外隐隐传来几声悠悠的琴音,宁淡深幽、闲逸清远。紫胤闻琴舒眉轻喟,掸衣起身,循着琴声兀自走出了房间。
房间外暮色低垂、皓空抱月,紫胤一抬眼,便看见那人跪坐案前,满首青丝懒冠,只以发带松松系着,闲垂耳畔,一席杏衣漫展铺舒,指下控一张七弦瑶琴,阖目正鸣,口中犹自轻吟。
紫胤缓步于欧阳少恭身后,负手细赏他指下泄出的古韵仙音。
进则如飞湍素流,退则如千里绝尘,动则如恸天贯日,静则如空山鸟语。
“先生好琴艺。”紫胤颔首赞叹,如飞霜般清冷的音色杂糅在琴韵中,融得恰到好处合,而后湮没在经久不销的琴音中。
欧阳少恭掌指微收,止了指下的音韵,拂袖而起,望着紫胤勾唇浅笑,神色中尽是如玉的温润,缓缓轻唤道:“紫胤,你醒了。”
紫胤颔首微揖,抬眼望向欧阳少恭,眸色寡冷清寒,偏又透着些恍恍惚惚的思绪。紫胤定定然望了许久,方启了启唇问道:“蓬莱一役……你逃出来了?”
欧阳少恭稍稍蹙了蹙眉,惑然复问道:“紫胤何意?”
“抱歉。”紫胤顿了顿,抱拳揖了一记,微微抿了抿唇,淡然应道:“醉时生梦。”
“嗯?在下幸甚,竟可入紫胤镜梦。”欧阳少恭轻轻一挑唇角,眸中生出些难以掩抑的欣喜来,询道:“素来知紫胤不好酒水,我新摘了茶芽,烹于紫胤品赏?”
紫胤微微颔首,欧阳少恭眸中的喜色便又添了几分,将琴案上的九霄环佩抱于怀中,笑言:“紫胤且随我来。”
紫胤轻应了声,欧阳少恭便抱琴走在了前方,紫胤望着欧阳少恭的背影,清瘦峻拔、绝逸端方,像个十足十的君子,再不复初识时那般温润中透着凶绝狠戾。
“果然……”紫胤垂眸阖目,清明透彻的目光中竟多出了些薄薄的凄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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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紫胤随着欧阳少恭亦步亦趋、行行止止,到了衡山的山巅。现下正值冬春交替之际,为世人口中的初阳。初阳之时的雪往往骤而久,衡山经过初阳飞雪的洗礼,漫个山头都裹上了一层银素,饶有几支晚梅未被西风吹落,在枝上兀自绽着,在浅素中点了一抹瓣红蕊黄。
梅树下欧阳少恭的白玉琴案端正摆着,案左一架雕有龙云凤首的火炉,炉上置着一只紫砂茶壶,壶口吐着几缕浅淡的茶香;案右一坛酒水正放着,坛身上的泥泞刚刚半蜕。
欧阳少恭将怀中的琴放于案上,回身望向紫胤,嘴角噙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紫胤看着欧阳少恭笑得促狭,又瞥见欧阳少恭背后泥泞斑驳的酒坛,眉心微锁,缓道:“说是烹茶于我品识,原又是骗我来与你饮酒的。”
“怎能说骗?”欧阳少恭挑唇轻笑,语中一派杨柳春风的温润,“这般寒冬腊月,紫胤千里迢迢来此寻我,在下自当备酒一慰紫胤风尘。”
紫胤颇为无奈地摇了摇首,眉眼间溢出些深深浅浅的笑意来,却是蹙眉喟道:“强词夺理。”
欧阳少恭似是并不打算应话,只阖首笑了笑,一拂袖跪坐于琴案前,复取出一只茶盏,典上茶递至紫胤面前,浅笑道:“紫胤莫气,我确是摘了新芽待烹于你饮,紫胤且试试。”
紫胤敛衽与欧阳少恭对面而坐,抬手接过茶盏,盏中一二片初初煎成的芽叶在漩涡中浮浮沉沉,最终稳稳地贴着了盏底,紫胤望着在茶水中微微荡漾的茶叶,莫名地想到了尘埃落定。
紫胤又抬眸望了望欧阳少恭,十指扣在琴弦上,正瞧着自己,笑得温润端方,眉眼嘴角都弯得恰到好处。紫胤低眉阖首,眸中又透出了些许隐隐约约的悲哀来。现如今的欧阳少恭,也不知算不算是尘埃落定了。
紫胤将茶盏举至唇前,浅浅地抿了一口,一股苦意最先自舌尖荡了出来,在紫胤的口中辗转跌宕,最后在舌根处溢出一阵沁人的醇香来。
果然是好茶。紫胤眉眼稍舒,忽又听见欧阳少恭捻弦轻吟,琴音空灵扬逸,仿似有素湍青涌、金石玎玲,指泻烟涛苍云,浩渺广袤,隐是一曲潇湘水云。紫胤啖茶闻琴,只觉身侧天光云影、飞花走霜,近入仙境。
紫胤缓缓品着盏中的茶水,欧阳少恭弄琴突转仓促,霎时清新飘逸尽逝,琴曲宛作一曲塞上,落雁平沙、月满千山,琴声浩荡之极处,仿似绽出夷人胡笳笙歌。紫胤闻到此般琴声,将茶盏轻置,掸衣起身,一柄长刃随袖斜出,剑身流光暗溢,舞之生风,紫胤反手挽剑,势如流云,一挑一刺尽作划月切风之态。
欧阳少恭掌指忽撤,琴声登时销匿在无边的夜色中,紫胤亦覆手控剑,收剑背后,携来几缕森森剑气,划落了梅树上几瓣落红,吹在欧阳少恭面前的瑶琴上。
“紫胤好剑法。”欧阳少恭笑道,“不负御剑天下第一人之名,少恭今日可谓大开眼界。”
紫胤颔首轻轻笑了笑,复又敛衽与欧阳少恭比肩而坐,执起茶盏浅饮。欧阳少恭见了品茶品得仔细的紫胤,眉眼弯了弯,劈手夺来紫胤手中的杯盏,将杯中茶水饮尽,挥袖掷向了远方。
紫胤微微怔了怔,侧头望向欧阳少恭,欧阳少恭唇角轻勾,笑得戏谑:“这茶品来品去都是一个味”欧阳少恭扬了扬手中隐约斑驳泥泞的酒坛,挑眉促狭道,“今夜皓月抱星,清风正敛,你便与我一起共饮佳酿、共赏风月,可好?”
“我是修道之人,不宜饮酒。”紫胤眉眼稍舒,面上犹是清冷无澜,只缓缓道,“但既有风月可观,破例一次,倒也无妨。”
欧阳少恭眉眼中笑意更深,自方才的促狭戏谑缓缓转了温润,一方凤目舒了又舒,自袖中取出两盏方樽,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兀自斟了两樽,一樽递于紫胤,一樽昂首自饮。
紫胤一生修道,虽不至沾滴即醉,却亦是不擅饮酒,欧阳少恭一樽樽的逼将过来,自己又无谓扫他兴致,只接过饮下。
“紫胤,这红尘寂寥,千百年孑然一身,你便不觉无趣?”欧阳少恭看着紫胤面上因饮酒而泛着的薄薄绯红,忽而低声问道。
紫胤不答,只是游目远眺,眼底是衡山远处的浮云烟浪,褐枝白雪。这时紫胤的心里,想着一个明明近在咫尺,偏又远在六界之外的人。那人一席杏衣,广袖泻地,一头青丝从来只用发带懒懒系着,唇角噙着的笑意温恭歉和,眉眼中偏又敛着无边的恨戾。
与自己身边这个温润端方的君子,哪里像了些,哪里却又不像了些。
紫胤尚沉溺于自己的思绪,却倏而被埋在铺天盖地的杏黄色中,紫胤惊得一怔,灰白的瞳孔张了张,唇上溢着身前人口中散出的浓郁的酒馥。
紫胤在弥久不散的酒香中,彻底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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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你要走?莫要走。”紫胤半醉半醒时,隐隐约约听见欧阳少恭这般唤着。
紫胤缓缓张开眼,自己独自躺在衡山崖巅的雪地中,只有身边饮了少许的酒坛端正摆着,哪里还有欧阳少恭的影子,连他的琴案茶壶,都全不见了踪影。
是庄周梦蝶,亦或蝶梦庄周?紫胤暗暗问着自己,却是自己也不知道了。
紫胤坐起身,清清明明的眸中是再也掩抑不下的失望和悲戚。紫胤看了看手边的酒坛,眉目稍敛,兀自思索了一阵,终是轻声喟叹,抱起酒坛,复又倾饮。
这坛酒水饮尽,当是再也无缘相见了。
那便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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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欧阳少恭于紫胤,也算旧识。
“此酒名唤南柯,以梦魂枝之髓为料,饮之可梦枕梁。”欧阳少恭扬了扬手中的酒坛,挑唇轻笑道,“赠予真人。”
“多谢。”紫胤拂袖行揖,接过酒坛后复蹙眉问道,“何以酒中似隐欧阳先生神识?”
“浮生亦如南柯,虽则繁华绚美、姹紫嫣红,到头来亦逃不过轮回转世,万事成空。转瞬而逝、一朝绚烂,令人不甘。”欧阳少恭凤目微眯,眉心间似是敛了些戾气,蓦地又唇角轻勾,眉眼中旋即漫是氤氲的缠绵,轻声道,“但愿在下有幸,可与紫胤共此南柯。”
紫胤怔忪,一时竟不知欧阳少恭口中之南柯,是指坛中酒酿,亦或悠悠浮生。
紫胤回过神来,面容中难得蕴了些隐隐约约的笑意,缄口不言,只望着昆仑山巅远处,月华如练,吹雪如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