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水中月
蓝兔一度以为,这样漫无边际的黑夜就是死亡。
她跋涉在茫茫黑夜当中,明知自己是在梦中,可就是醒不过来,只能日复一日地走,却不知去往何处。不远处始终有一个墨蓝铠甲、猩红披风的人,与她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她知道那人是他,也知道自己此前的行为确实既不光明也不磊落,那一声“对不起”却始终无法说出口去。
他说得其实没错,她可不就是在利用他的爱么?因为知道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所以才暗示逗逗赌上一把,孤注一掷地服下谴灵丹这样的剧毒,用自己的性命来逼他拿出能解百毒的生生造化丸,救下了七剑里除她之外的最后一个人。
大奔他们若是还活着,恐怕会愤怒地扭开头说“这种手段拿来的解药我才不吃”吧?
她苦笑,眼泪在这样绝望的梦境里终于决堤而下。
哪里有什么若是呢?
他们死了啊。
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她一路走来相伴相护的剑友,他们都死了啊。
那个她曾动了真心、曾以为跨过正邪的鸿沟后也许能有机会走到未来的人,为了替他唯一的亲人保住性命,手上沾满了她亲人朋友的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如同烙印,将所有的过往和希冀统统打乱,而他们两人,早在他做出决定那一刻,其实就已经背道而驰,再无回转的余地。
在这段感情里她确实卑劣,可除了自己,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她没能救到其他人,如今好容易找到逗逗,怎么可能再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黯然销魂散的折磨下?
不管什么法子,只要能让逗逗活命,她统统都不在乎!
那个人欠他们七剑的血债,依然得由她背负,而她欠那个人的情……就让她以命来偿罢!
蓝兔咬了咬牙,倔强地用手背抹掉眼泪,忽地停下脚步。
为什么还要走呢?停下算了吧?
不用再想什么报仇,也不用再想什么对不起,就这样永远睡过去不好么?
她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将她吞噬,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近在耳旁:“姑娘,姑娘?”
那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让她脑海中一个激灵,霍然挣脱了梦境里的无尽黑暗,睁开了眼睛。大抵是生生造化丸果真药效通神,她通体舒畅,丹田中内息充盈,竟然半点病痛的感觉也无。
少年熟悉的眉眼就在面前,然而他的脸上却带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纯粹笑容:“姑娘,你醒啦?我就知道我医术不赖!”
“逗逗……?”她呆呆望着杏黄长袍、发冠高束的少年端着药罐眉开眼笑的样子,脑中浑浑噩噩,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咦,姑娘早前认识我?”逗逗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身为医者居然治不好自己的脑疾,不过是中了场小小的毒,许多从前的事就都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她惊愕之后心里莫名一松,仿佛大石落地。
看着逗逗兜着药材在药瓮边上跑来跑去的样子,蓝兔不由想,也许在他接过雨花成为七剑传人之前,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这一代七剑下场惨烈,神医又性子温和,即使并肩作战之时,用剑的时候也远没有用药多,既然有幸能忘掉从前,那便永远忘记罢!
她正如此想着,就听逗逗忽然欣喜道:“咦,你又来看她啦?嘿嘿,我说了她今天能醒,没骗你吧?”
蓝兔一震,抬头就见黑小虎黑衣黑袍站在门口,形容又憔悴几分,嘴唇有些发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姑娘,你躺着的时候他天天坐在你床边,一守就是好几个时辰呢!这年头,痴心人可不好找,你别错过呀!我先出去瞧瞧我的烤鸡腿怎么样啦,你们聊,你们聊!”忘却前尘的逗逗仿佛真的回到了两年前未入江湖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两句,随后冲他俩眨了眨眼,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还不忘给他们带上了门。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去,她沉默地低着头,想了许久才打定了主意,哪知黑小虎也恰好在这时张口,两人同时道了声:“我……”
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即黑小虎后退一步,淡淡道:“你说吧。”
“我想跟你谈两个条件。”她依旧低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睛和表情。
“你说。”
“我想送逗逗下山。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让他往后远离江湖,悬壶济世,忘了自己曾是个剑客吧。”
“我也正有此意。”不料他点了点头,半点为难她的意思都没有,“他中黯然销魂散太久,生生造化丸也不能完全将毒性拔除,没有其他毛病已经是运气了。不记得也好。另一个呢?”
“剩下那六把剑在哪里?”她声线紧绷,握紧冰魄的手指微微发抖。
“你要那六把剑?”他看了她一眼,“我若都给了你,你能有什么跟我交换?”
“什么都可以。”她咬牙,而黑小虎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嘴角一扬,“哦,嫁给我也可以?”
她呼吸一窒,心跳骤乱,然而不等她反应黑小虎就摇了摇头,自嘲道:“随口一说,别当真。条件先欠着吧,待会我让明昭带令牌送你们下山。”
袁家界脚下,竟然有一片极广阔的湖泊。
蓝兔目送逗逗下山之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倾颓,换下道袍的少年背着药篓颇为洒脱地冲她挥了挥手,一面说着“希望往后行医也能遇上你这么好看的姑娘”,一面嬉笑着往前走去,渐渐融入远方的群山之中。
她一直目送逗逗走远,才吩咐明昭留下,自己进了附近的林子,解开包裹,将这七把神剑一一封印,按五行卦术的方位埋入地底。将自己的冰魄解下的时候,她摩挲着熟悉的剑柄和剑鞘,眼眶湿润,而冰魄也在鞘中低低嘶鸣,仿佛在不舍与她的分别。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也有我尚未完成的事,希望你们早日有缘找到新主,继续担负起这一代传人未完的责任。蓝兔无能,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其时日薄西山,她将冰魄放回其他六剑中间,轻轻撒下一抔黄土。
她走出林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她强撑一天,如今终于得以放松下来,只觉筋疲力竭,呼吸都沉重了两分。
明月当空,那轮光亮的满月倒映水中,整个湖面浮了一层细碎的月光,晃晃悠悠地随着波光荡漾。她缓缓走到湖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来,那月色仿佛也被捧在了手心,映得她脸庞澄澈,油然生出一股少见的静美。她用这湖水擦了把脸,在彻骨的寒意中微笑道:“你看,其实水中的月亮比天上近,它至少可以捧在手里啊。”
在倦极倒下前的最后一线清明里,她果真看到那个一路尾随的人焦灼而来的身影。
没有人能听清,她此刻心里那一声决然而痛苦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