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惊天动地的咳嗽,末了缓过来一口气,手指里还死死捏着一根刚韧的丝线,右手颤微微地抖了一下,没能使上力。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的手就得废了。
想到这,他仿佛庆幸一般咧嘴无声地笑开了。墨镜被一鞭子抽飞出去,估计得稀碎。
他睁着眼,眼底里有一点红,是太长时间没有睡觉导致的出血。
这次他妈的失手了,或者说,他事前没能很周全的考虑到螳螂捕蝉,必定有黄雀窥伺。
这鸟人看样子不是很好伺候,黑瞎子尽力平复气息,以便最大程度的去感受这线的另一头的种种动静。
变化往往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五分钟前,还没等他把手里的线放完,跟前一动不动的花儿爷骤然用身体做了一个人类似乎不太可能完成的动作——他把头低了下去——是彻彻底底的、嘴巴能咬到胸口的低头,几乎是把颈子对折一般!
黑瞎子骇然,心中暗骂一句——这他妈的真不是人!他知道此时绝不能恋战,于是节节后退,手里的余香疯狂地散发着,通道里瞬间回荡起骨骼摩擦转动的声音。
不知道花儿爷那边是怎么个情况,黑瞎子且笑且退,心说这可是柔韧里的祖师爷了,这花儿爷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是?
然而翻版花儿爷没有给他继续惨笑的时间,它把头颅折下去之后又猛的“喀啦”甩上去,这简直是橡皮人一样极富弹性的一甩,电光火石之间迅速贴近黑瞎子,抬手就是一道劲风,劈空而下直抽上他的胯骨。
鞭子的裂空声是能听出力道和方向的,黑瞎子听进耳朵直觉的这几鞭子真他娘的是个熟手的样式做派,就是抽的地方太邪乎——怎么老往咱们下三路招呼!
他猛地一跃退后,侧身堪堪避过一鞭,但手撑住墙壁借力就是一蹬,下一道鞭风横扫通道扑了个空,黑瞎子依然把自己横着卡在了整个通道的上方,臂上青筋虬结,他感觉墙壁上手感有点不对——不是个扎扎实实的石壁感觉,但这时候鞭子仿佛长了眼,挟风带雨地撕了过来。
黑瞎子拧眉低吼了一声,腰上猛的一扭,以一种差点把自己给折了的姿势斜斜的翻出去,双腿凌空一绞,顺势把鞭子七成的里卸了,硬生生加进了腿间就这么往地上一掼!
黑暗里的东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了个踉跄,火折子轻轻巧巧地掉到了地上,火星顽强的闪了闪,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灭了。
一片漆黑。
两个人,只有一个会喘气。
黑瞎子落地的时候还算轻巧,只是手腕子在最初的时候被鞭梢擦了一下,一开始没感觉,现在停下来了,就开始火辣辣地疼。
鞭子“刺溜”一下飞回去,黑暗中双方对峙,谁也不肯抢先出声。
这种情况已经走了多少遍,黑瞎子自问数不太清。情况比现在诡谲无常的有很多,然而比现在更进退两难的,却是再也没有了。
在他已经遭到严重损坏的视力下,他看到的东西已经很久很久不具备光润的色彩、或是洁净的质地。所以他其他感官都被迫最大限度地延展,企图弥补视野的残缺。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因为人心无常,而他失去了五感之中最富表现力的一个,所以他不能够去观察分析人的眼神和表情,他很难做出自己接受的了的判断。
后来才发现,其实看见永远不能意味着了解。人的身体很不诚实,离大脑越近的地方,越能够被熟练的控制、掩饰、说谎,而延伸到肢体末端的细微动作,仿佛要诚实许多。于是黑瞎子眼睛不好使、心如明镜台,凭着一张笑得毛骨悚然的脸无往不利,南瞎北哑,名号就这么一点点定了下来。
然而现在——现在他在乌浓的黑暗里看见了光、却又不止于光——他能够看见一定的色彩,那些被遗忘的刺激性信息,就这么渲染着飘忽着在一个花儿爷的壳子里躲躲藏藏。
他开始动摇,他在判断,也在怀疑。他不能认同眼跟前的东西是个人,却也无可避免的担心这副身体是花儿爷的可能性。
这种突如其来的迟疑让黑瞎子心里沉了一下,但没再去细想缘由。
他松了松左手,汗水已经润湿了光滑的勾环,丝线却还剩许多没有放完。
那团流动的色彩凝聚着,在黑暗里其实是有十分的美态。黑瞎子喉咙里发甜,胸中忽然一阵郁结。他试着动了动右手,脸色黑了一层:麻了。
鞭子上恐怕是淬了毒,不过毒应该也不至于要命,也许是蝎子也许是蛇牙,总之不会太浓,否则他早就干脆归西了。他忽然想起,这样一个手法,十分类似“私刑”。鞭子是专门做来熬人用的,够疼够韧,杀伤力却不至于毒龙鞭一样骨肉断裂。
通道里没有风,空气是掩埋密封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朽气味,眼前是一团橡皮筋一样的鬼东西。
万籁俱寂,黑瞎子屏息凝神,背贴另一侧石壁,在一片冰凉里清醒心智。
这玩意不知道有没有自主的意识,但肯定不能拿它跟粽子比——至少人家比粽子高级。
“喀啦…”黑暗中突兀地炸起一声——然而,这一声却是在黑瞎子的耳后——他汗毛竖立,悚然一惊,猛地弹起。
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知道!
黑瞎子只听见耳旁破空一声,拼了命一脚踹在贴身的石壁上,整个人被反方向推出去,右臂撕心裂肺的一疼,他几乎以为手筋可能是要被撕开了!
手断总好过脖子断,那一下如果不躲,估计他现在已经是静脉狂喷出一团血花,捂着脖子在地上抽搐了。
这么想是积极乐观的,黑瞎子心说自从教了吴邪以后,自己就有点儿傻x一样的心态,这样其实不太好,因为会错误的估计形势。
就好比现在,脖子没断固然值得庆幸,但发力保命的腕子断了,其实离脖子完蛋只有一步之遥。
他摸索着,打算调整姿势站起来,但是手掌摩挲几下,却摸出一些门道。鞭子不给他细想的时间,它追着血腥味蛇一样钻游过来,直咬上黑瞎子的门面!
情势危急的时候靠智慧?放他娘的屁!这话其实是吴邪跟他坐而论道的时候说的,说完就被他揍了一顿。真正情势危急的时候,其实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运气!
黑瞎子抡起拳头奋力一砸,把壁画里一个尖头尖脑的东西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墙体里。这是他无意间摸到的机关,不能确定是移位还是杀伤用的,所以他只能赌,这是生死对半、命格为天的“活斗”。
机关转动的声音在通道里被放大、重复,机括锁链、铁器银钩榫合开裂的时候,黑瞎子心里静得仿佛能敲打出金石之声。这个人面对过太多类似的场面,即便无法消除对死亡的畏惧,他的内心也有足够的骨头去撑起最后的命运。
于是命运格外眷顾,黑瞎子屁股下面一空,整个
人“唰”地坠下去,然后飞快地砸出一朵水花。
水花浅薄的很,然而力道是十足的,黑瞎子屁股着地,沉痛地开花,在浅水坑里湿了个透心凉。
尾巴骨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黑瞎子保护着逃过一劫,肉痛只是皮肉问题,保住骨头才是硬道理。
顶上的砖板在打开后立马合上,黑瞎子听见头顶有“嗒嗒”的脚步声,听着听着,筋挛着弯腰干呕一声。
这脚步声的节奏,也太他妈的快了一点,就好像一条巨型蚰蜒给数不清的腿脚套上木鞋,就这么势不可挡地“嗒嗒嗒嗒嗒”爬过通道。
黑瞎子心说真是跟吴家的蠢儿子呆的太久了,自己都能被自己的想象给恶心吐了!
他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顺便耸动鼻子闻了闻这水的味儿。
一闻之下他心中有所活动,这水是活水,也就是说这里必定有连接外部的通道。
他放开目光打量四周,封闭的暗道只有半人多高,隐约可以感受到有空气流动,别的,就再不能看得清楚了。人有的时候还真得感谢上天,他让你看不见现世的色彩的同时,却使你能够适应黑暗。
“咳——”刚咳了一声,黑瞎子里吗捂住了嘴。他听见头顶那玩意儿循声停顿下来,竟然长久的不动了!
这注定是一场不对等的厮打,这让他想起了船夫忌讳的“毛月亮”。
据说有毛月亮的晚上,水鬼上来拉人抵命,它们披上船夫心里最牵挂的人物的皮囊,勾得一个个汉子往滚滚的江水里扎。
因为前方是这辈子最稀罕的人物,所以迷了眼,看不见滔天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