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文相信,马克思所指称的自我意识概念,准确地说应当是来自于青年黑格尔左派代表人物鲍威尔:马克思在写作博士论文之前,是与鲍威尔有书信往来的,而鲍威尔也曾经对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提出过一些建议。当鲍威尔扬起一面“自我意识”的大旗,并以此来理解与指认人类历史和物质世界的形成以及社会进步的可能性路径时,马克思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自我意识”的理念,并有意识地在这样的框架中展开对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重新评价。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接续的是鲍威尔式的黑格尔主义遗产,但无论如何,这并不说明此时的马克思隔离了黑格尔,相反,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连续性其实正是在自我意识的层面上得到了充分的彰显。这是因为:其一,马克思借用自我意识的范畴,表明他看重的是作为自我意识之根本的主体性的作用,而主体性正是黑格尔哲学的基本维度,这在黑格尔“实体即主体”的理论断言中得到了最为明确的说明;其二,在确认自我意识之意义的基础上,马克思不仅试图指明,伊壁鸠鲁作为一位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古希腊哲学家,实质上打开了哲学的全新视野,而且他也试图指明,黑格尔哲学的许多方面同样也开创了哲学的全新视野,所以,黑格尔不是哲学的最后终结者,在一定意义上说,黑格尔是哲学历史的一个开始。[1](P200)莱文强调,无论是凸显哲学的主体性向度还是指认黑格尔哲学的进步意义,博士论文时期的马克思都明显地将自己置身于黑格尔的传统之中,虽然他并不认同黑格尔对古希腊哲学尤其是对伊壁鸠鲁哲学的评价与定位。
仅仅通过对自我意识概念的解述而将青年马克思与黑格尔连接起来,其实并不是莱文《分歧的路径》的唯一理论旨归,他同时要借此说明的是马克思哲学的生长方向与理论特质。莱文认为,一旦马克思借用“自我意识”范畴并由之彰明了“伊壁鸠鲁问题”后,这一范畴所蕴涵的内容就逐步内化到马克思哲学的思想诉求当中。因为可以说,自我意识虽然总是套着一幅抽象思辨的外壳,但它却确证了人的价值,张扬了人的主体能动性,因而同时也承载着解释与改变世界的功能,这与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之论断具有同等的理论效应。而对于马克思哲学来说,自我意识的这些理论“能力”,显然总是“在场”的。马克思明确地将自己的哲学与“改变世界”的祈向对等起来,但如果缺失了一个“主体价值”的向度,“改变世界”是无法被理解的。因而,即便马克思创建历史唯物主义之后,也未曾旁出于主体性和人道主义之轨迹,以经济事实为重的《资本论》之写作也不外于此。诚然,博士论文之后的马克思并没有一直沿着黑格尔主义的主体性走向极端,在批判地处理黑格尔遗产的过程中,马克思将实体由黑格尔的“主体”置换为“资本逻辑”与“历史”,在《神圣家族》中他甚至还言辞犀利地批判了鲍威尔具有无限创化作用的自我意识,然而,马克思批判的只是“自我意识”的神秘主义和思辨而不是其全部,他积极“占用”了这一范畴并将之自觉转化到自己哲学之创造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看到,在《分歧的路径》中,莱文煞费苦心地论证了马克思是如何将自己的哲学置放于黑格尔开创的哲学传统之中,而恩格斯又是如何曲解并歧出于这一哲学传统的:马克思有意识地将研究的重心转向了主体意识,而恩格斯则将研究的重心转向了自然观和辩证法。所以在莱文看来,如果说恩格斯在自己的理论话语中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方式贬抑了主体意志,那么,马克思则将其提升到哲学的理论制高点,并在人与现实的张力中把它放大。因此,与将自我意识界定为造物主的鲍威尔大致相仿,青年马克思极为看重主体意识在人、历史以及自然的生成与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就此而论,马克思毋庸置疑是反对恩格斯的。可见,通过黑格尔,莱文的确又一次强化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对立”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分歧的路径》与20世纪70年代就出版的《可悲的骗局:马克思反对恩格斯》在理论基调上一脉相承。
不过,我们同时看到,论证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对立,又的确不是《分歧的路径》的根本性学术指向。实际情形是,莱文在马克思主义之外指认出一个所谓的“恩格斯主义”,归根结底乃是为了说明,按照传统的方式特别是恩格斯的方式,并不能够正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基础。这实质上也就是莱文“去黑格尔化”所要说明的问题。所以,正如上文所示,“去黑格尔化”之后,莱文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要人为地掩盖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理论逻辑,而正是要以莱文自己的方式界定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基础,厘清黑格尔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马克思,而马克思又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处理了黑格尔主义的遗产。就此而论,虽然《分歧的路径》主要指涉了青年马克思,具体地说是博士论文时期的马克思的思想,因而没有完全覆盖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之全部,但无论如何,成为莱文研究根本性内驱力的,正是一种再强烈不过的“黑格尔情结”,莱文的工作,说到底仍然是一种“黑格尔化”的学术考证。“黑格尔化”与“去黑格尔化”,像是一对粘连在一起的欢喜冤家,构成了《分歧的路径》的双重学术祈向。
青铜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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