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城市熟悉却陌生，街道尽头的繁华地带，商店都乒呤乓啷打了烊，不掌灯的街道深处，小酒吧正乐得匆忙。本地的外地的，国内的，国外的，都杵在酒吧门前，抽烟的抽烟，呕吐的呕吐，剩下的人嬉戏打闹交谈。酒吧门丁零当啷一响，烟酒气扑鼻而来，西装革履的，吊儿郎当的，插满了酒吧里的空隙。我前胸贴着人家的后背，穿人群而过，坐在最里边预留的位置上。对人微微一笑，表示到达。
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寻找什么。找加了可乐的威士忌，或者兑了水的龙舌兰，可能是某种久酿又过了气的葡萄酒，没有香槟，没有贵气的酒，她也只舀到了一瓢过了期的冰啤。这让她烦恼，不甘心地在我眼里刨根问底。我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已找不到以往的温柔，只有陌生的探索，便低眼，自顾自小菜下小酒，懒得再多看她一眼。迄今为止，别了两年年，没人开口说过一句话。两年年，足以让一张白纸被阳光晒成牛皮色，陈旧而易碎的两年，谁也别拿起，一拿起便会像旧墙体一样带着枯死青苔一片片剥落，再不能重修旧好。
从来不抽烟的我点一根烟抽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酒杯里不知名的冰啤冒着粗鲁的泡泡。她伸手夺走了我的烟，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扬起一边嘴角苦笑。又抽出一根烟点上。她显然有点懊恼，也有点尴尬，因为她早就没了懊恼的身份与理由。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觉得极度可笑。我看着她，将她的眼神她的表情以及她的心看得透透的。我从未将她看得如此清晰。让人唏嘘。不知看了多久，看得我都觉得没趣。便转移目光去看她后面墙体上的版画——一个头顶着陶罐的印度少女。
“好久不见，”她说。
“好久不见。”我微笑回复。
“你变了，”她说。
“是吗？”我不置可否。
“是。”
“没有吧，还是那个人，那副心肠。”
“感觉不一样了。”
“不能让人意淫了？”我半开玩笑半自负地问。
“你看你！”
“对吧？所以啊，我还是我啊，依然不吃豆腐，不吃魔芋，不吃我不喜欢吃的一切东西，依然偏执，决绝，也还是那好脾气。”
“看不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我自嘲地笑笑。
“你现在过得好吗？”她靠在墙上，语气沉重。
“挺好的，能吃能喝能睡，打算去养只狗，还种了些花花草草。有人疼有人爱，没什么不好。”
她陷入沉默，目光呆滞，仿佛灵魂出了窍。我也没说什么，怕说多了，自己又回到原来的样子。那非她不可的样子，让人世消声失色。
“你记得吗？我问。那次寒风刺骨，别离的火车站，我抱着你的时候，你说温暖不如我。是这样吗？温暖不如我。”我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并抬眼望着她的眼睛，试图自己寻找答案。
“是，温暖不如你。”她说。
我鼻子一酸，所有逞强都在这时崩溃，决了泪堤。也不理会，只管泪水啪啪掉下。
第二根烟抽完的时候，泪也就干了。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杳无音讯，也没问为什么突然出现。我不相信有什么苦衷。胜了初衷的苦衷都不配称之为苦衷。
毕竟罪过在我，去留在她。我留不住。
一秒钟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走就走，为什么你头也不回，为什么你忘了，为什么爱上别人，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为了陌生人辱骂我……为什么问了太多，头发都落了许多。也就不敢问了。惹感伤了自己就是作孽，何苦自作自受，这酷刑。东西该丢的都丢了，手机号也换了几个。铁打的心肝脾肺肾与流水的女朋友，足以麻痹神经了。
都别想了。
青葱岁月给你就给你了，我也要不回来了。那就让它走吧，反正也一文不值。旧时亭台留给旧时月。都别企盼了。等我觉得自己就要痊愈的时候，你却一个电话把我叫醒。仿佛在说，喂，醒醒吧，你的债还没还完，别做美梦了。
我醒来，打了自己一巴掌，像小时候看《还珠格格》学的自己掌嘴一样。
可是我已经打不疼自己城墙厚的脸了。
于是我来赴约了，只是想给自己个了断。
聒噪的男人女人酒杯碰酒杯，音响里的歌者在轻声叫唤。我从神游中回到现实，觉得四下里极度空虚，也深感苟活于世的荒唐。
继续点一根烟抽上，实在没事可干。
她不爱喝酒，也不抽烟。抿了一小口，轻声问：“什么时候结婚？”
“快了！”我微微一笑。
“那就好。”她叹了口气。
我给朋友发了条信息，让她来接。这夜会深了，容易醉，也容易犯傻！
“你做菜的时候最可爱，你悲伤的时候很让人心疼。你偏执的样子让人着急，可你也让人爱得不能自己。你让人着迷，然后将她的命紧紧攥在手里。”她顿了顿。
我逃了两年年，可终究没能逃出你的掌心。她双目泛光，仿佛在埋怨我。
“原谅我造的孽，来世再还吧。”我说，然后别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已经选择忘记，就应该做到铁石心肠。
朋友短信回复，已到门口。我摁灭指间的烟，给她和自己满上了酒。举杯。
说：“酒我干了，回忆我留着，你随意。”仰头咕咚咕咚咽下没趣的酒水，涌上鼻头的酸楚也退了下去。
没道别，也没说再见。
这一去，怕是一生了。
一六年第一天夜里，出了酒吧的门，为身边的朋友披上自己厚厚的衣服，钻进的士车向夜深处驶去。
身后的喧嚣，也都成了旧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