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澄启十八年一过，改叫了庆德元年。事实上叫个什么年头也好，与咱们老百姓的，并没什么关系。我起先是来吃饭的，而眼下对堂里是一片灯火通明，唱曲儿的跳舞的搂着男人的被男人搂着的——咳，数不胜数。于是我这饭也吃不安生了。那好吧，我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对老板娘。拖着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声音】
那好吧，那就听个曲儿吧。
@徐昙_

【门一开，先倾吐两道光，一道灯红，一道酒绿，杂到一处就黄了。再是冯娘身上的脂粉气，由她挥动的帕子拨进去，满地界撒开。这便似个胭脂阵了，这阵当先，是寻常待客的把戏。我不急着进屋，候了半盏茶再入：来得早了，会觉这姑娘招之即来，行情贱；来得晚了，又觉你怠慢了他。半盏茶，不冷不热，不浓不淡时，来了。】
【隔一道帘，虚虚实实，不辨真伪。人，有时不必看得明白，甚至不必看。】
郎君想听什么曲子。
【先点银烛，帘上一个侧脸剪影，说话时见得到两瓣唇张合，不似人言，像影子在问话。】

【吃饭，这楼里不讲规矩；听曲儿，它倒是大有排场。奉茶，卷帘，再照一轮那浓浓的月。于是姑娘没来，我倒先醉了。】
【茶，是店里贱卖的散茶、我喝不惯。但我不是来这楼里喝茶的，所以没这么多讲究。姑娘问我要听什么曲儿，事实上，我也不是来听曲儿的、随便扯一嘴儿“都好”也就过了。可美人与茶不同，美人不可负——虽然我还不曾看过她脸。那声音莺鸾，确是极好听的。】
你拿手的是什么？就听那个了！

【才刚说完，我便知错了。开场当说两句漂亮话，再不济，风花雪月什么不相干也可谈谈。直当地问曲子，便是把这一趟做成了买卖，虽然这骨子里就是买卖。但总有个好皮相，可惜我惯爱下狠手，剥皮见骨。】
【这样一看，他倒比我有诚意些。】
听您口音，不是神都人。打北边来？那，咱就不唱南曲了？

【那声音柔柔，千回万转的，酥的人骨头都麻了起来。这样柔软的声调，合着那透窗飘来的徐风，吹得我暖洋洋的，像沐浴在阳光下。好似那声音的主人合该也是这样暖的一个人，一尘不染，又心灵剔透。但我知道不是的。这楼里的每一个翩翩儿，都是有故事的。】
我是从北方来，却也是个神都人。你莫要忌讳这些——
只捡拿手的来唱就好。

【拿手的，先想到《甘州》，唇角待要弯，想起帘外人瞧不见，便也作罢。只话里含着笑，从一帘白芍药的针脚里钻出去，亦披花香。】
这倒更难了……《伊州》，就与您奏一曲《伊州》。
【异曲，却同工。于游子而言，故乡是根，是命脉，头回见面，没有以性命相博的。】
【便抱了琵琶，四声短暂的铮鸣，试音，亦是投石问路。帘后先是静了一静，看去像是浸满了白月光，人是在月魄里徐缓地低了头。这时有风，吹来锐响几声，细听才知有调的，是边塞声。】
彤闱晓辟万鞍回，玉辂春游薄晚开。渭北清光摇草树，州南嘉景入楼台。
【这楼台原是空的，有千万人姗姗地来，又匆匆地散，他们叫这楼台满载欢晌，转眼又空落。琵琶声响起来，轻而易举地填满了这间屋子，压过一切人声。是关外催促春风的羌笛，是呼喝鱼龙舞的凤箫，是虞姬曾刎颈的一柄长剑，也是荒草上疲惫踏过的一阵铁蹄。没有什么，比它更懂寂寞，见血封喉。而人声，只是人声。】
【可说到底，它也只是个琵琶。四弦翻唱，品相掌音，越不过我的十指，留不住一首歌。它响起时，雷填填兮雨冥冥，它停下时，余音寥寥，只能退而绕梁，真是委屈。】
《伊州》第二遍，说有嘉景入楼台，不知郎君可瞧见了？

【她说要唱伊州的时候，我原以为是那个太宗玉环的伊州，满脑子响当当的是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为连理枝”。一阵银瓶乍破、一顿玉珠走盘，直到她缓缓停音，又启了口。我方知这伊州，是“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
那嘉景远在渭北，我可如何看见？
【那琵琶勾影倒挂在云月里，真是好看。她琴技娴熟，十指便奏，胜那阳春白雪。只可怜我于乐，是个瞎盲。白践了这一响见血封喉。于是再好听的歌，都可惜了。】
你莫不就别弹了，出来磕磕瓜子赏赏月，也是很好的啊。

【这若是个闻弦知意的，我怕是会一首连一首，到他满意为止。但如今看来，他并不是，没再多话，探出右手抬帘：我惯用右手，对于琵琶手来说，左手是多茧的。】
那，不弹也罢。
【这里的客与别处不同，并不能客随主便，琵琶即遭冷落，起身，映在脸上的，是半卷的帘筛下来的月光与灯影。融到眼里，成了流睇的眼波，落在屋里，俱是溶溶。】
郎君不看北地景，倒爱神都一弯月。却不知月离人远，高处总有些寒。

【话一出，我就后悔了。为什么？行走江湖的手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是有感情的。我这样一说，就好似轻浮了那把琴，而手艺人的眼里东西往往是比人贵的。但她却没有生气，一点儿怒也没有的，仿佛我只是提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要求，她也这么做了。于是我不禁要暗自揣测，她是不是一样的厌烦了这琴、亦如一样的厌烦我这些看客？】
欸，再冷也是故乡，故乡哪有不好的？
【我既叫她来，就没有不请她吃杯茶的道理。于是话一顿，反手取了杯来，对着那明镜般的瓷，缓缓注了茶水。】
你不喜欢神都。神都这样繁华，没有几个是不喜欢的。
@_徐昙

茶道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灵通的。有的人喝不得这茶，有的人是不得不喝。
【明灭里烛光扑闪着，飘了清风，吹得那人发萦几乱，很为此刻添了几分气氛。可要气氛来有什么用？连极不润口的贱茶也是买不来的。】
喝不喝得惯不过是场面上的话，天王老子来了，还有敢说不的吗？
【说罢说着那糅荑往侧边一推，壶内物便倾刻泄向一旁空瓷碗里。我举着那樽新贵，同她弯弯头，再之自是不可避免的一饮而尽。而我的确也是这么做了。】
【至于旁的，本就风花秋月，不可追及。后不再提】

【望他举杯如饮酒，便知这茶，要凉，确是个难应付的客人。】
郎君见过很多场面？
【伴着声调，唇角也扬一些，两片胭脂薄刃。言语是利器，以此厮杀难免伤人，不能尽美，我不惯用。】
【也自甄一盏，收回的手自鬓角往髻上一抿，绿云又聚，严阵以待。】
在这儿，茶不过是陪客。讲究有讲究的喝法，不讲究有不讲究的喝法。您这样的喝法，宜三两花雕，茶不耐喝的。

【这话一说，窘迫地绯红就烧到我脸上来了，不再说话的当口里好像也密布着一股不可名状的神秘。我想起以前在喀吾图里顺水流淌的日子，四周是幽谧无际的丛林。我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沉静着，风一过，又飘飘扬扬飞舞起来，一如现在。跌跌撞撞的剪影在变，像从梦中醒来，分不清了。】
【越是这样的云雾里，就越有一种莫名的焦虑。火焰似乎在我的身上绽放了好几个旋律——起先我没注意，而随他渐渐放大，愈演愈烈，十指不由自主地想去碰那茶杯，又猛然收了手。大汗淋漓下，我惊恐地发现，原来我并不从容，原来我怕她。】
只是见过一些风景，也就有一些胡言乱语罢了…哪儿比得上你。
【慌忙着舔了舔微涩的唇，望了望地上的影。】
喝酒倒是好的…可惜我不太能醉，我想你也是不愿同我喝的。
@_徐昙

【我原是在不出声地瞧他，瞧彤云如何出岫，又如何布雨。直待到胡乱地一句夸，比雨前山风更潦草，我也不必分真假了。目光低矮下去，不再瞧他，灯光顺着鼻尖打个囫囵的灰印子，阴翳里藏着含笑的唇，浅抿着。等他说完，才取出一条罗帕，拭他额角的汗。接上前句。】
我也不过寻常风景。
【这时眼光抬起一些，沾在他额角，随着罗帕这处那处。】
郎君醉过？
【这样答非我本意。话听至末，才听出来，他体贴着我，这叫我有些无所适从。收回手。】
我愿斟酒，也愿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