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眉1
那日春分,还寒时候,碎琼乱玉方才化作一滩凉水。
馆里接了大清晨的露水,烧到刚好的温度,洗茶,烫杯,过水,泡茶,沏茶,一套公序,乃木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
桌对面的人,老板嘱咐乃木过,是贵客。
其实也不用说明,这人懂规律,天未亮就差人送来两箱子名家字画,分明摸过乃木的底,投其所好。而又到馆内找来笔墨,展开纸张,几笔勾出自己相貌。
乃木一见那纸画,只有潦草几笔,随心所欲,不成人形,仿佛并不担忧乃木不见他,不过是画几笔走个程序-。
不过又听得耳边侍者连连描述这人的容貌气度,乃木那时候惺忪的一双眼黜然瞪圆,嘴唇抿成一条线,心下默默怪这人真是奇特。
他分明懂规矩,乃木向来只与相貌文采皆为出众的人结交,可是这个人对自己的长相完全不以为然,从画像上足以看出。如若不是馆里侍者亲口告知,他是要真觉得这个人丑得简直千奇百怪。
待到乃木见了其人,心里还是微讶的。他许久没有见过这般气势的人了。
这人有一双浓密剑眉,着飞入鬓,鼻梁挺直,像峰峦,一张脸线条明确又锋利无比。
那时这人倚在门前木框边上,晨曦刚出,一片灿烂金光映在他的半张脸上,眉头与鼻梁投下阴影,一双眼珠子黑中带红,好像开了两朵暗红色的火莲。
待得到首肯,他走出原处,阳光更像在他的瞳里点了两把火,狂烈又妖娆地舞蹈,火舌点燃了整片黑夜,那一双眼睛红得欲滴。
他的前额落下几根发丝,鬓角两簇软软的发垂在肩上,一头如墨长发用条玄色带子松松束在了后脑勺,在光下,带了一层活然妖冶的紫。
“云山普洱。”
来者坐得看似随意,却有一种自带的严谨,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的上半身像一杆银枪。他品过茶,垂着的眼神缓缓抬起,向乃木看去。
乃木并非没接待过大人物,却从未如此心中紧攥,被掐住一样。
他故作轻松地带着微笑,目光平和地看过去。
“日向公子,小民茶水粗陋,自为请罪。”乃木供着手,不急不慢地说。他当然知道“日向”代表什么,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在这个国家,一如天神般守护与统治着。而日向枣这一脉枝叶,则是从建朝便为国戍边直至如今,已有三百余年,使外疆敌人闻风丧胆,被打得不敢靠近国土的千里地。
日向枣天生容貌异于常人,文武结合得好,能打会想,虽曾带兵戍边好几年,却并不混杂太多军营的糙性。
他微一颔首,“先生谦虚。今日来,是想请先生指教一二。”
乃木流架笑道:“公子不是凡人,手下也不缺能者,怎来寻我一个无根草民。”
日向枣沉默片刻,似乎不想明说。他看向窗外,将一门心思藏于胸膛下。咽下一口茶水,忽然道,“先生喜欢香的东西?”
乃木给他沏满,呵呵着打趣说:“屋里味道可是熏着公子了。”
“不是,”日向迟疑了一下,毫不迟疑地伸手捻起乃木垂在胸前的金色发丝,用指尖细细地厮磨一下,便大胆地将身子伏将过去,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一双妖冶的眼睛不忘抬着盯看乃木的面廓,看得他耳尖都发起红来。
“这味道,沁人可比天山雪莲。”
乃木动作早就顿住,日向这个人有些怪异,神情高傲却态度随和,他有些应付不来。开玩笑的一个举动,一句话,甚至一个闪烁的眼神,都足矣像铁枷,像匕首,插入心脏,搅动,牵扯起一串脏器。让他整个人都被牢牢锁住,不得动弹。
乃木的脸烫得发晕,嘴角的弧度都挂不住。他僵在原处,轻轻蹙起眉头。
日向觉得他的反应好笑,低低从嗓子眼里冒出咕咙一声,笑得无声无息的。
乃木一见他嘲笑自己,忽然抬手扯回来自己的头发,一脸酸甜苦辣般复杂,有些气着。
日向看着他,眼神深沉,一口饮尽茶水,霸道得似在酌酒,他伸出右手,手指修长刚劲,指节突出明显,虎口上有厚厚的茧子。
他揉了揉乃木的头顶,手指缠绕细软的金发,力道温和又不容抗拒……乃木有些舍不得反抗。
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相谈融洽,一见如故。到了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结果失了神识,两个人在门槛上望月对酌,最后合衣披星而眠。
第二天醒来,受了风寒的乃木卧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