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鱼

鱼只有三秒钟的感情和记忆。 ——题记

鱼只有三秒钟的感情和记忆。
我不记得是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这不重要。只是依稀地，从第一次听到就保留起一种水印一样浅淡而挥之不去的印痕，像一句断章，蜷缩在角落。哪里知道这分明是一句谶语，所有一切早已是注定呢。
Iris，我的鱼，难道连你也不可以例外么？
(待续)

“下午好。”我朝它打过招呼，安静地坐在海边纯粹的沙地上，看着蓝紫色的它在浅水里悠游。海风夹杂着淡淡的咸扑面而来，率真得没有顾忌。突然间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只要可以始终守望心中的它……
“你是谁呢？”它第一千次地用不谙世事的湖蓝色眼睛打量我，薄得近乎透明的鳍在水中有节奏地划动着。
它还是不记得。
“我昨天来过的。”我小心地让声音显得淡然。
“哦？我怎么不记得？真是奇怪呢。”它依然快活地旋转着，纤小而脆弱的蓝紫色，像水中绽放的鸢尾花。我发出不被觉察的叹息，将手指埋进沙子里，整个日子的阳光浓缩在这里，细腻的沙，用温暖给我以慰藉。我又想到它。低着头默默看沙砾从指隙流逝，最终只剩下一片残损的香摈色贝壳，顽固地拥护着阳光的体温。还真是呢，握得越紧的东西越是经不得时间的考量呵。残贝在浪头掠过精致的弧线，落入水中，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抬起头，凝视黄昏的涂鸦，到眼睛刺痛。闭上眼睛，那肆无忌惮的朱红依然在水天相接的银线流淌。怎样一个辉煌的落照呢。
“黄昏时的海真美……”它的声音很动听，仿若最纤细的音符在教堂管风琴的鸣腔里颤抖着起舞。我看到它亦用鳍尖托着鳃侧，静谧地出神。“黄昏是我最爱的时间呢，惊艳而华丽的谢幕，当落日被海水吞噬，大概也要像铁器淬火那样吧。柔情而温婉，刚烈而坚决，销魂的梦境啊……”
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
“——你知道海的那一边是什么吗？”它眼神里三分期待七分好奇。
我轻轻摇摇头。它还是不记得。昨天，它就是这样问我，还有昨天的昨天……
我们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知道暮色渐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明天，来看我，行吗？”我点头应允，它孩子气的快乐，什么似的。
残照已经消散殆尽，只有幽约的水粉色光亮被遗失在潮间带上，有是一个诗一样的夜晚——你见过永远走不到结尾的诗么？那些残损的贝壳刺痛了我的赤足然而却并不觉得歉意，只是影绰地闪着光，全然不晓得，再有几个小时，它们又将被潮水带走——我哪里有机缘和它们重逢呢。
如潮水掠走贝壳和我的脚印，它对我的记忆第一千零一次离析无觅……

“下午好。”我安静地看着它。
“你是谁？”它湖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我的映像。
……
“下午好。”
“你是谁？”
……
我执意称它为我的鱼，尽管它并不属于我。我和它，永远隔着三秒钟的距离；纵使我付出所有，我今天的爱和存在，是它明天的空白。我是比泡沫还虚无的曾经——在我转身的三秒之后。
除非，我能让它找回昨天。
我情愿让这三秒钟成为永远，哪怕这是我全部的生命，只要可以让昨天的故事寻找到一个结尾。它的生命里出现无数个我，每一个都停留成一句断章，不能拼合；什么才是它的生活——每天傍晚和我道别央我再过来，结果翌日约定已不复存在，它注定要偶遇一个陌生的我……假如有一天世界突然停止，它是否记得有人曾经那样深挚地付出所有的爱？三秒钟的裂隙，太过漫长，不可弥合的空白。
除非，我能让它找回昨天。
(待续)

“下午好。我……昨天来过的，你，大概不记得。”
“那是什么？”它用淡蓝色的鳍指着我背上的画板，满是好奇。
“我要把你画下来，那样你就可以记得……”很忧郁地无法继续，索性默默地支起画架把颜料调和成鸢尾的颜色，勾勒着它的形影。蓝紫的颜色，是宁静而冷漠的愁情，花朵与伤痛一起的，肆无忌惮地从笔尖流淌，在绽放的瞬间被永恒定格。是不是可以，让泪水稍纵即逝，画布上留下它凝固的影子和澄净的世界……
……
“好棒！这是我？！”当我把画小心的封进防水的镜框递给它，它无比的兴奋和讶异。趁着它沉浸在喜悦之中，我悄悄地收拾起东西离开。我把这一个黄昏的缩影和我的爱意一并封存，让无声的油彩和我的它如影随形。我不再奢求地幻想着帮它记起，只希望它可以从此不会忘记。我将序曲重演千遍，静待华丽的主题乐章徐徐幕起……
……
“和你讲一件事情。有人给我画了张画，可是我却想不起他是谁。”说着，它把那小小的画框捧给我看，玻璃板后面是已经干固的油彩：我的鱼在水中嬉游，像怒放的鸢尾花，背后，无尽的橙色的海，优雅的晚照，华丽到光影斑驳。
“你说，是谁画的？”我的鱼依旧用天真而透明的声音发问，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寻找着谜题的答案。
“我，我也不知道。他……也许很用心地爱着你呢……”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来，淡淡的伤似乎也来得没有声息；一手编织的童话，不过是哄骗着自己而已，又有什么人给过承诺说所有的许愿都会成真。倒是自己不停地许下心愿，然后一次次满怀期待地被冷雨浇伤——一个不切实际的许愿呢。只有在三秒钟之后用第三人称讲自己的故事。为的是什么呢？不让它伤心还是自私地害怕面对我和它之间的不可能？不可能打破的隔膜。所有的故事在三秒之后戛然而止。它倒是可以活得超然，不必背负昨天，因而始终纯净如一。我晓得，即使把我的痛与它一起承担，它依然可以在三秒钟后快乐得无牵无挂。
然而教我如何舍得……
我倒是更情愿地为它编织起一个美梦，趁它转身的时候拭去泪水——连这也是注定呢。我不要追随到天涯海角，我不要相约到海枯石烂，我只要一豆微光照我们三秒相守。
三秒钟永远，弹指千年。
(待续)

我依旧经常来看它，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的鱼，它是那样圣洁，像蓝紫色的鸢尾，脆弱而晶莹。难道没有办法寻回它的昨天，难道我们将永远被这无望的谶语分隔？
……
“你知道么，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的。”
“名字？是什么？”它真是我不谙世事的鱼呢。
“这个……名字，就是某个专属于你的词汇，是你的一种称呼。”
“哦……可是，我没有呢……”
“叫Iris吧，鸢尾花的意思。那是一种蓝紫色的花，形状像蝴蝶的翅膀——与你很像呢——但我觉得还是你更飘逸些呢。”
“那，你教我写吧！”像发现了新游戏的孩子，它快活得雀跃，用尾鳍在水面划出一痕痕弧彀，淡金色的日影在它的身边支离。
Iris，Iris黄昏的沙滩上，我用食指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我要记住你给的名字，永远记着。它的诺言在我耳际回响不绝，我不知道三秒钟之后会怎样，但是这一次我希望可以不要在乎，丢失了过去的，更没有理由错过现在。我们至少还可以拥有现在，现在；无论结果怎样，请让我们把故事继续……
满月下漾动着银蓝色的海，忧伤的海，咸涩如泪的海。它用无数的浪头作为触角，将世界每个角落的海岸线记取。晚风里，那片幽蓝的盛装之下难道掩藏着躁动的心事么，水滴不断地挤压却把自己揉碎，这渺小的声音引发着整个海洋低回而浩荡的共鸣，如泣如诉。可是忧伤的海呵，你又将因何而悲戚呢？量你是不必在乎时间的，我们蜉蝣一般的生命于你是约去不计的零头，你难道悲伤自己没有长行的旅伴么？你抚爱陆地，却又不觉中日复一日地改变了她的容颜；你思慕天空，亿万年守望却换不来携手的归途，只把所有的期望寄寓更远的水平线……你怎么不肯回答我，怎么不肯，不肯……
Iris，Iris。蓝紫色的花瓣，是且绽且逝的精致，是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Iris ，Iris。古希腊天际的彩虹，爱琴海的潮汐，神之信使。不，它只属于我的鱼，一条说要永远记住我的鱼。
三秒钟的距离，我不知道誓言是否可以飞越。只要我们仍在一起。Iris，Iris。海潮可以带走我们留下的痕迹，但是终究不能磨灭最深挚的爱恋。Iris，Iris。千万次重复一串简单的字符，I和S连写的地方，若有若无的笔锋，飞扬起鸢尾那蝶形的羽翼……
(待续)

“我梦见有人来看我——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他把光滑的卵石迎着浪头掷出去，石子在浪尖上弹了又弹……”
我低头望着我的鱼，嘴角微扬忧郁地笑。我手指渐渐送开，滑落一颗光滑的石子。弄人的潮水，把昨天的石子归还于我的手心。可是，谁又能归还它的昨天？
我把头埋得更低，没有勇气开口。它会相信我吗，它会同意吗，我是不是即将把它伤害……纷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迸飞，演练千次的对白，为何没有勇气在聚光灯下交代？冥冥中的声音，割裂我两种思绪，碰撞着说要与不要，又有谁可以指引，正确的答案？
“我……”到底犹疑着开口，慌乱中不知台词应该如何继续。藏在背后的手，掌心里的那个圆滑的物件早已被汗水濡湿。“跟我走，好吗？”
“去哪？”它用贮满天真的湖蓝色眼睛望向我。
“到我家去……我，带你回家……”因为紧张，小小的鱼缸在我手心略微地打滑，原本轻灵的东西渐渐沉重。我稍稍侧过脸，小心地闪避着它的目光。
“那再好不过了，现在就走，怎么样？”
我的鱼，它总是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一切。我是不是正在辜负了它的天真啊。它没有丝毫怀疑——正如我能料想到的。我却有一点点迟疑了——我又在等盼着什么呢，难道，希望它的拒绝？我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囚禁，我是自私的么？有一个很小的声音挣扎着说不是。我无法像它一样忘记从前，那么，假如相守不离，这三秒钟的距离是不是可以不复存在？
(待续)

清晨的微光，零星的照彻那些藤萝的花瓣和叶子。我捧它在我手心，小小的鱼缸，澄澈的海水，细腻的白沙半掩着几粒瑰丽乖巧的石子和贝壳，两枝浅绿色的水草——没有根的植物呢——倒也生得几分妩媚妖娆。这是它被定格的海洋。
我捧着这个为它精心置办的家，努力把那些叫做自由什么的词汇从思维里屏除。它的悠游，蓝紫色的梦境。不晓得它是否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这没有潮汐的海。
……
膝头飘洒着几点藤萝花瓣，荒疏了修剪侍弄，那些藤蔓植物生长得愈发放肆起来，无孔不入，叶盛花稀。藤萝花败，鸢尾花开。
我目光腻着它蓝紫色的尾鳍，飘逸而脆弱的诗行。它的目光有一点点散淡，朦胧的，八分清醒两分睡意。“刚才做了个梦的，模糊的蓝色，却记不起情节……咦，你是谁呢？”
“我，我不知道。”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我怔怔地凝视着我的鱼在我手心狭小的水域回旋，只觉得眼前纷飞着蓝紫的蝶形羽翼。
“那无尽的蓝，是海一样的颜色……”它的语调里充满了神往。
我默默低头，介于忏悔和沉思之间的姿势。我们的故事，是永远走不到结局还是刚开始就已经结束？结局究竟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已经注定，正如那三秒钟的谶语？选择结束，也是一种勇敢，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独自面对……
“……天空和潮水，咸咸的风，黄昏十分的火烧云……”它神往地描述着，忽而竟憔悴起来，抑或是我的错觉？“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海吧……”它哀求的声音教人心碎。“看海，好不好？哪怕只是一眼……”
“不。”我缓缓摇头，嘴唇轻启，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可以……”我听到它微弱而颤抖的声音，无辜而委屈的湖蓝色眸子，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它的泪水奔流不止。
“不。”我打断了它。我把那透明的鱼缸捧得更近一些，柔声低语道：“不，不是去看海……我……带你……回家。”
……
我走出它的视线，心像是手中小小的圆形鱼缸，空的，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找不回。
那一个夏天，我唯一一次捧我所爱于掌心，第一次。最后一次。
它什么时候能够懂得，当它安睡在那小小的海洋，我用我全部的爱无声地吟唱着潮水的歌；尽管它的梦境里，我再次成为三秒之前的幻象，我愿意用我的全部来守护你的梦境，哪怕心碎，哪怕神伤。我只能拥有它的今天，连明天陪它一起看日出也只是奢求。我所有的爱，被遗落在昨天，它的三秒之前。
手指一松，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悄然滑落。没有回头。身后飞溅着玻璃的零碎……
(待续)

“我就要走了，也许……很久也不会来看你了……”我的鱼用澄澈无辜的眼神望着我。海洋这蓝色的泪滴，你可晓得，你的伤里包容着它的泪？我知道，它想问我为什么要走。
“不，不是你的过错的……”我分明看见它的眸子里闪过歉疚的神色，它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我的离开。“只是……我就要走了。”
“为什么！不，你说的不是真的！你说，你说你明天还要来，还要陪我看夕阳，你说呀……”
“不，我的鱼，不要这样……我就要走了，去周游世界。假如……假如我有一天回来，我告诉你海的那一边是什么，等着我……”我的泪水决堤而下。我第一次对着我的鱼哭泣。然而我已决意要走了，我不能寻回它的昨天，那就让我也成为昨天吧。索性如此。
……
你的肖像，定格为蓝紫的油彩；你的名字，那个月夜两个笨孩子把誓言画满沙滩；唯一一次伤你，破碎的玻璃会化为海底的微尘，请求你如常地不要记得。
我的鱼，你可知道，没有再见的别离，我给过的爱如数析离。
白色的帆，消失在西边，向着正在沉没的太阳。火红的日，淬火时分的流金。逐日，没有尽头的征程。再见，我盛放的鸢尾，我的鱼。当我的帆影从地平线消失，三秒钟后，三秒钟后你有将不再记得。不知道谁对我说，鱼只有三秒钟的感情和记忆。三秒钟，是永远横亘的天堑；让我最后一次唤你：
我的鱼。
(待续)

旅程的结束，我不记得离开多久，只知道出走好远。搁浅，是彼岸的帆影，还是失落了童话的心？
坐在曾经的沙滩上，看黄昏的日影。海浪在手边蔓延，靠近，退远。周而复始，涌动千年。落日，是白昼华丽的尾声，还是安夜幽雅的序曲？明与暗，火焰与寒水，两种力量的胶着，针锋相对的瞬时，往往演绎出美到窒息的繁华。有谁说喜欢黄昏时的海，我不想记得。
学会忘记也未尝是件坏事。我用不同的语言来记述所停泊过的港湾，Fleur-de-luce，倒是我这一路割舍不下的执念呢。
蓝紫色的鱼，用近乎透明的鳍在白沙上书写。Iris，Iris，Iris，Iris……I和S连写的地方，很像我的笔迹。飞扬的蝶形的羽翼。
它用湖蓝色的眼睛望着我。
“有一个人，那是好久以前……他离开了，在黄昏的时候……白色的帆，消失在白昼的尽头……他说要周游世界……他要我等着他。”
我淡然地笑了，眼泪却滑过脸颊，滴落成浪尖那小小的圆晕。谶语。没有什么可以找回昨天，我的，我的鱼的。Iris，多美的名字，蓝紫色的蝶翼，鸢尾，古希腊彩虹的神……
它忽然停下了在白沙上的书写，用澄澈的眼与我对视：
“你知道，海的那一边是什么？”
(全文完)

Fleur-de-luce,古法语.(今作Fleur-de-lis.)鸢尾(Iris)的意思.
luce,希腊语,光明的意思.

完成了这个故事,心中突然很平静.对于这个贴吧的初建,它算是陪我一起走过来呢.已经不太记得最初的灵感是那里来的.校园里新发的鸢尾,抑或若干年之前在一座贫瘠的山上与那些蓝紫色圣物的一见如故.
文基本上是随写随贴的,不算长的东西,拖沓着也终于告竣.希望看到的朋友能有一些想法和理解,也希望大家喜欢.

哇!好好看哦,我最喜欢的一段是;清晨的微光,......这是它被定格的海洋.写得真好!

谢谢啦.看到有人喜欢这些文字,真的好开心.

我很喜欢的文字~加油 �

很…棒呢！…能让我佩服到五体投地的人，很少呢！想想我的那些文字，实在太幼稚了．．．我…终于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