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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_LAY】『原创160317』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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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静地喜欢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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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渐渐能下床走动了。
长沙城虽暂时被保住,可城里的百姓还是想尽办法一波波往外走,少爷想,等鬼子第二次来袭时,长沙城会不会变作一座空城。
大帅府的下人死了大半,副官便招了些下人进府,管家教了他们几日规矩便让他们做事,事儿做得很不爽利,可战火连天的年代,谁也没太大的心思再计较这些,大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日,少爷刚练习完枪法,嘴馋了,想着到小厨房讨要碗牛奶喝喝,也没跟副官打招呼,直接就往小厨房去了。
他走到厨房门口,还没说话,就听到里面在窃窃私语,甚至提到了他的名字。
“哎,大帅养的那位,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不就是张家的小少爷嘛,怎么了?”
“你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大帅派人去长沙城最大的米户张家要粮,也不知起了什么冲突,张家几十口都被杀了。”
“啊?他们家不是没逃出大火被烧死的吗?”
“那么多人呢,你还真信一个人都没逃出来?死了逃得出来吗?!”
身后传来一阵呜咽般的风声,吓得两人赶紧住了口,转身望去,除了落叶,门外什么都没有。
他走在悠长的走廊上,脑子里乱得发疼。
疼着疼着,他就笑起来。
疼也好,倒是让他想清了许多。
想清了他救他的缘由,想清了他对他好的缘由,想清了他拼命让自己活的缘由。
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
就算还有其他,又怎样,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木讷地推开门,大帅趴在他桌上睡着了,连续几日的排兵部署,他已是身心俱疲。
少爷轻轻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发呆,连他几时醒了都不知。
“你回来了?”大帅笑道,牵过他的手,“饿了吗?”
他凝目望着他,良久,轻声道:“你放我走罢。”
大帅愣了愣,笑起来,抬手就要给他倒茶,“练枪练了这么久,定是口渴了。”
“放我走罢。”
“我觉得你这屋子太素雅了,明日叫人弄点好玩意儿来。”
“放我走罢。”
水壶砸在桌子上,壶底多了几条看不清的裂纹,水顺着裂纹从壶里流出来,流到桌上,流到地下。
他缓缓道:“好。”
临走时,他问他,你还恨我吗?
少爷望着那地上墨一般的水渍,轻声道:“我不知道。”
他终是放他走了。
少爷穿上那套学生装,坐上了远离长沙的渡船。他在船头站了很久,却还是没能看到那个一袭军装的身影。
开船时,他蓦地失去了所有力气,一瞬间瘫坐下来。
其实,他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在桌上,上面写着:丘八,我不再恨你了。
他想,如果他看到这张字条追过来,也许自己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
只要他追过来,他就舍弃所有的矜持,放下所有的血恨,抛弃所有的大义,只为了这乱世片刻的相守不易而活。
可惜,他没有。


2025-05-26 04: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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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静地喜欢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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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兴躺在床上,喘着气调整呼吸。
“为什么,不射在里面?”
孙红雷凑上去将他汗涔涔的刘海拨上去,以免扎了眼。
他说:“明天还要拍戏,我怕你累。”
张艺兴把脸埋进被窝里,咯咯地笑起来。
“笑什么?”孙红雷把被子拽下来,笑着问他。
“没什么。”张艺兴忽然想起什么,撑着身体坐起来,揉了揉腰,说,“对了哥哥,你都看了我手机里的秘密,我也想看看你手机里有什么。”
孙红雷伸出手去为张艺兴揉腰,嘴上答着:“我手机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自拍。”
张艺兴有些不高兴,瞪着孙红雷,很郑重地说:“那我也要看,公平起见。”
噗,天秤座的小孩儿都是这么锱铢必较吗?
孙红雷无奈地摇摇头,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解了锁给张艺兴递过去。
他接了,发现手机上还真没多少东西,连软件除了基本配置就只剩下个美图秀秀。
张艺兴翻了个嫌弃无比的白眼。
他点开相册,果不其然,一眼望过去全是颜王的脸。
当然,是经过美图秀秀后的。
屏幕滑到最下方,张艺兴突然瞥见有个文件夹的名字叫“我的小孩儿”
孙红雷的表情变得极其不自然,慌张地要去抢手机。
“别看了,很晚了快睡觉。”
张艺兴没让他抢成功,迅速地点开了那个文件夹,满怀期待地打算瞧瞧里面装了自己多少帅图。
图片展开的一瞬间,张艺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而化为了愤怒。
因为,200多张图片,全尼玛是他的表情包。
表、情、包。
张艺兴现在总算明白了为啥孙红雷发表情图片总是发那一张了。
“红雷哥。”小绵羊以极其明媚的笑容叫住了此时光着身子准备跑路的颜王。
“艺、艺兴啊。”颜王回报以满脸褶子的灿烂笑容。
然后他带着这样的笑容被张艺兴一脚踹下了床。
所以说,秀恩爱一定没有好下场。
第二天,小秘书望着表面冷战实则调情的红兴虐狗夫夫,生无可恋地在小本本上写下了这么一句。
然后小秘书这辈子再也没在盒饭里见过鸡腿。


  • 天空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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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还有么


  • 安静地喜欢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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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浅,屋前的荼蘼花谢了再开,山间的雪落了再化。
砍柴人的头发白了,小狐狸却还是那个小狐狸。
它跑去树林间找果子,乌黑的汁液含在嘴里,再跑回去,跑到砍柴人身边,将他的白发染得乌紫。
“这样就好看多啦。”小狐狸趴在旁边,瞧着床上的砍柴人侧过脸望它,微微笑了笑。
小狐狸眉头紧蹙,小爪子勾了勾他的唇,“砍柴的,你别笑了,眼睛本就小,这一笑更瞧不见了。”
砍柴人撑起身子坐起来,汁液顺着发丝滴到衣服上,看得小狐狸啊地叫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又要白了。”
砍柴人知道它要说什么,一双苍老的手把它抱起来,抱到自己的膝上。
“你近来又重了。”他抚着小狐狸的毛,缓缓道。
“不是我重了,是你愈发抱不动我了。”
它闭上眼,感受砍柴人掌心的温度。
“是吗?”砍柴人喃喃道,“明日我要去集市上一趟,许要很久才能回来。”
“为何不让我替你去,集市上的人都认识我了。”
砍柴人笑了笑,道:“这事你做不来,还是我亲自去。”
“那你要去多久,一日,还是两日?”
砍柴人怔住,半晌,徐徐道:“大概,很久罢。”小狐狸蹿起来,可砍柴人没给它说话的空隙。“我这次去是有大事要做,等我回来了,就还是原来的模样了。”
小狐狸眨眨眼,道:“你认识仙人?”
砍柴人浅浅笑道:“是啊。”
“那,那我真的不能与你同去?”小狐狸清澈的眼眸渐渐氤氲。
砍柴人摇摇头,道:“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可好?”他见小狐狸仍难过地瞧着他,便道:“等你会变成人形,我就回来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回来娶你。”
小狐狸歪歪脑袋,回忆道:“我见过马,长得可丑了,还没我好看呢。”
“是,你最好看。”砍柴人浅笑道。
“那你去罢,我等你。”它笑起来,“等你回来娶我。”
暮春之初,砍柴人拄着拐杖,一步步远离了那座山,那处村庄,还有那个等在家中的小狐狸。
小狐狸坐在荼蘼花中,望着远方,唱起那首砍柴人教它的歌谣。
“狐狸啊狐狸,你为什么不回家,家里有散着清香的新芽,还有漫山遍野的鲜花,狐狸啊狐狸,你为什么不回答,忘却了新芽,丢弃了鲜花,只是抬头望着月儿不说话........”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
村中的人一代接着一代的老去,渐渐的,原来的良田美池变为如今的荒草丛生,村子也成了一座空村。
再也没有人住在这里,除了一只小狐狸。
这日,小小身躯缩成一团,雾气从身上散出来,慢慢将它包绕,一阵耀眼光束之后,消散的白雾中央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双手双脚,笑得露出浅浅的酒窝。
小狐狸穿好衣服,蹦跶着跑出屋去,脚下的荼蘼花扬起水一般的细碎花瓣。
“师父!”他转了个圈,“你看,我变成人啦!”
被他称作师父的人一身浅蓝衣袍,面上肃穆,在瞧见他时才泛起些许笑意。
小狐狸喜不自禁,跑来跑去跳来跳去的,笑道:“师父,今日他就回来了,他会回来娶我。”
师父眸子的浅淡笑意瞬间凝固。
他轻声道:“兴儿,他不会回来,也不会娶你。”
小狐狸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哎哟喂师父,这话你都说了五十年啦。”
这时,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地飞过来,笑道:“哎呀我说谁呢,这不是那只傻狐狸么,如今还真的化作人形了。”
小狐狸仰头喊道:“是啊,傻狐狸要嫁人了。”
喜鹊们又讥笑他道:“你化的是个男子,只有女子才能嫁人呢!”
小狐狸一怔。
男子?不是女子,只有女子才能嫁人……..
“兴儿,”师父又唤他,笃定道,“他不会娶你的。”
“不会的!他今日肯定会来娶我!”小狐狸大声喊着,指向喜鹊,乌黑的眼瞳泛起凶狠的血红色,“你们再说,我便杀了你们!”
话音刚落,喜鹊顿时乱作一团,四散逃走了。
太阳刚升起不久,他坐在荒废已久的田埂上,晃了晃脚,歪头瞧着光溜溜白净净的小脚丫,好奇的眸子一眨一眨的,唱着歌等那个说好的归人,“狐狸啊狐狸,你为什么不回家,家里有散着清香的新芽…….”
歌声回荡在寂静的荒野,回荡在伴着清露的晨曦与落日的余晖之间。
暮色已临,天地一片沧溟。
他要等的人,并未归。
他还记得砍柴人轻声的承诺,他还记得砍柴人许诺时的神情。
砍柴人浅笑着望他,笑意温柔眷恋。
他说,待你化为人形,我便回来娶你。
小狐狸发着呆,空洞的眸子里蓦地滚出一颗泪。
他骗了他。
很久之前,师父就曾告诉他,只不过他不信。
如今,岁月中唯一的希冀被打碎,他似乎没有再信下去、傻下去的理由了。
“兴儿,跟师父走罢。”
师父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狐狸艰难地站起身,喝醉般摇晃了两下才稳住身体。
他望了望如冰的月色,轻声道:“师父,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师父不忍地阖上眼,复又睁开。
“他不会回来了,走罢,走罢。”
小狐狸望向破败的草屋,屋前的荼蘼还是往昔的模样。
他失去了他这样久,却也没等到他归来。
小狐狸离开草屋的第二日,那片荼蘼便都败了。
之后的很多年月都未曾开过一朵。


  • 安静地喜欢无悔
  • 铁杆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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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他倚坐在屋顶上,月光如纱,洒在他清秀的脸上,勾勒出俊美的五官和潋滟眸光中埋葬的沧海桑田。
小狐狸装作了小书生,砍柴人忘却了前尘,做了大将军。
他们似乎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小狐狸其实并不想纠缠他,也不是想找他履行当年诺言。
他只是,有点想念屋前的荼蘼花罢了。
没过一月,关外传来将军战败被俘生死未卜的消息。
那时他正在烹茶,手一抖,茶水尽数倒在了桌上,沿着桌滴到同窗的衣袖。
“哎呀,我的新衣服!”同窗急得跳将起来,“我娘亲刚给我做的。”
他不住弯腰致歉,拿过桌上的巾帕要帮他擦干,却看到那桌上水渍显出四个字。
大限将至。
他身子一僵,抬眸看向端坐在前观书的师父,良久,轻轻颌首。
师父意为那位将军大限将至,再多纠葛也是徒然,他便答,好,我不去救他。
只是,言行不一仿佛是他所剩无几的关于狐狸的天性。
他说过不再等他,却还是等了这些年。
他说过不去救他,却还是去了。
突厥军的营地燃起火把,如昼般明亮,巡逻军看守严密,他又答应过师父不用法术,怕是难以直接潜入。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一身书生装扮,决定赌一把。
咬牙从山坡上直接滚下来,声响很快便惊扰了突厥人,他几乎是瞬间便被包围在锋利的刺枪之下。
他低眉咬唇,楚楚动人的眼眸泛起柔情,看得突厥人心化了大半,当即决定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关起来,待首领享用。
他果真与将军关在了一处。
待人走后,闭眼假寐的将军才睁开眼,打量了他一番。
“我是否见过你?”
小狐狸心一紧,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下一刻便听到将军恍然道:“你是那日拦我马的书生。”
眸子瞬间黯淡,他被绑在背后的手紧紧攒成拳,指节泛白。
他面上仍带着浅浅的笑意,道:“是。”
将军蓦地凑近他,低声道:“绳子我已解开,等下我拦住那些人,你看准时机逃出去。”
小狐狸一怔,道:“你让我先逃?”
将军低笑道:“虽然萍水相逢,不过你看你长得如花似玉的,要栽在这些人手里多可惜啊。”他朝他眨眨眼,笑道:“你放心,我命大。”
小狐狸心里泛着酸涩,蓦地很想告诉他。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信了。
“你能,抱抱我吗?”
将军惊愕地望着小狐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就抱一下。”小狐狸轻声道,“不会很久的。”
将军虽心觉怪异,却还是将身体往他的方向凑了凑。
小狐狸轻轻一笑,倾身靠过去,靠到他的肩上,靠到他的怀里。
“你走后,院里的草没人除了,很快便长得与我一般高。”
将军眼中满是疑惑,他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
“我常坐在田埂上等你回来,夏夜田里会升起好多萤火,围着我飞,繁星一般好看。”
“师父说,我笑起来时,眼睛都笑弯了,都瞧不见了,跟你一样。”
小狐狸听着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从眼角滑下一道泪。
“这些年,我看了许多的凄惨情事,大多不得善终,归之一字,不过傻罢了。”
“小…….小书生。”将军窘迫道,“你莫不是认错了人?”
小狐狸轻轻笑起来。
他闭上眼,身后绳子忽的断裂开,裂帛之声响彻天际。
小狐狸睁开一双血红的眸子,笑着对将军道:“我约莫,也是傻。”
将军整个人呆在原地,直到被小狐狸拉出营帐才清醒过来。
小狐狸的靛蓝巾帽已掉落在地上,沾了一层灰尘,头上一双狐耳在明火的照耀下格外注目。原本修长的手指此时布满毛发,一击贯穿了一个士兵的胸膛,直直取出滴血的心来。
“妖……妖怪啊!”撕心裂肺的呼喊顿时充斥了暗红色的苍穹。
小狐狸拽着将军的手腕,直接将他扔上马,随后一爪刺下去。
那马匹疼得长鸣一声,登时便背着将军扬尘而去。
马背上的将军回头望他,却听到一首熟悉的歌谣——“狐狸啊狐狸,你为什么不回家,家里有散着清香的新芽,还有漫山遍野的鲜花.......”
小狐狸脸上沾了几滴血,站在火光中央,唱歌。
从重遇他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将军回城的消息震动了整座小城。
他神情恍惚,似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将军,您是如何逃出的啊?”老管家颤巍巍地问道。
他想起血光冲天的大火中,那个书生的巾帽被风刮落,露出一双灵动的耳朵。
他望着他,眼神中藏着不能言说的哀伤。
将军的心口蓦地又疼了。
他忽然站起身,喊道:“来一百精兵,随我前去突厥营地!”
老管家吓得拉住他衣袖就跪下,“将军,您才保住命,这又是要作甚?”
将军郑重道:“我要救他。”


  • 安静地喜欢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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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将军赶到营地时,突厥人已后撤十几里地了。
被舍弃的营帐旁尸横遍野,烧焦的布匹发出难闻的气味,烟雾冲天,又徐徐落下来,给土壤染上可怖的黑。
将军从地上拾起那顶还未被烧尽的巾帽,上面还有隐约可见的斑驳血迹。
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
将军把巾帽捂在胸口,好像如此便能抑制住从胸腔传来的莫名钝痛。
将军派人将营地方圆几里寻了个遍,没有寻到他。
城中的书生也派人私下去查,查了大半月,还是没有寻到他。
那个小书生,如同一场镜花水月,昙花一现后就此消散不见。
倘若能再遇他一次,他要说什么呢?
原来你是妖,还是,为何要舍命救我。
他其实想问他。
那时你唱的歌儿很好听,能否再给我唱一遍?
日子兜兜转转,将军府忽然传出将军要娶妻的消息。
百姓们都觉得奇怪,咱们的这位孙将军向来不近女色,骁勇善战,精忠报国,曾向列祖列宗的牌位起誓,此生不收复失地,誓不成家。如此这般,天命之年将至都未有一子半女。
奇怪归奇怪,百姓倒也能理解,毕竟总不能叫人家无后罢。
“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书桌前的书生们争论不休,先生却气定神闲,没一会儿又写好了一幅字。
暮色四起,书生们纷纷作揖拜别先生。
片刻之后,堂内再无一人。
他起身走进里屋,望着床上的人,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来。
小狐狸惨白着脸,额角挂了细细的汗珠,接过师父的药就猛地往嘴里送。
师父摇了两下头,道:“既然这么不想死,为何不听为师的话。”
小狐狸服了药,眼眸中已没有当初的灵气,好不憔悴,他勉强撑起身子,声音也微弱得紧,“我不能死……我死了,就没人记得他了。”
师父恨铁不成钢地抬起手,随后又愤愤甩下,道:“人心本就凉薄,你如此待他,他呢?他过两日便要娶妻!娶的是位美娇娘,不是你!”
师父的话万钧一般字字敲在他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就算不娶我,他也不会娶别人的…….不会的…….
“你好生想想罢。”
师父将小药壶扔在床上,说完便大步跨出了门。
他阖上门,转身抬眸,望向远处烧得惨烈的烟霞,轻轻叹了口气。
随风起舞的大红幔挂上梁,将军府的灯笼特地换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全府上下皆是一派喜色。随着一声“吉时已到”,将军执起新娘的手便走向喜堂。
倏地,朔风四起,雪一般的白色花瓣飘进来。
堂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雪白的衣袍在满目的红中显得刺眼。
小狐狸朝前走了一步,将军望着他,寒声道:“你是何人?”
他的心蓦地凉了,轻声道:“是你说好要娶的人。”
此言一出,座下哗然一片。
将军眉间轩起,厉声呵斥道:“一派胡言!我怎会娶一个男子为妻?更何况,我从来都不认识你。”
一股腥甜涌到喉间,小狐狸牙关咬紧,毫无血色的脸上,清瞳微颤。
他抬起手,微微用力,新娘便当众离了地,双手掐着脖子发不出半点声音。
盖头飘落,露出那女子惊恐的眸。
“是不是我杀了她,你便会娶我?”
他望向他,波澜不惊的语调透着股化不开的绝望。
“妖,妖!”
不知是谁的话先惊醒四座,众人才恍然大悟,眼前的白衣少年竟不是人,恐惧之余做鸟兽状四散,赶来的将士拿剑便朝他身上砍去。
他轻悠悠闪过,一掌拍在那人胸口,当即把他打出一尺远去。
他还记得那年他被砍柴人护在身下的情景,也是同今日一般,不过将手中的棍棒换做刀剑罢了。
只是,当初用身子护着他的那个人,如今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似乎他流再多的血,受再多的伤,都与他无关。
想到此处,小狐狸没受伤的心口蓦地疼得厉害,疼得他站都站不住,几乎弯下腰去。
这时,他听到那人蓦地喊了一声:“兴儿。”
兴儿,兴儿。
被妒火烧成灰的心蓦地攒起涟漪般的心跳,他转过头,睁大眼望向那个人,身侧猛然出现一个将士,将手里的剑狠狠刺进他的身体。
这一剑刺穿了他的肩。
将军冰冷冷的眸子不带丝毫温度,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白绸被血染透,顺着剑身洇红了胸口,他怔怔地望着那个一袭喜袍的人,耳畔响起他说过的那句承诺,“等你化为人形,我便娶你。”
许是那承诺太过沉重,被悠长的岁月覆上了一层洗不净的尘,变得不堪一击。
他蓦地笑了,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他笑道:“这世间,人心果真凉薄。”


  • 安静地喜欢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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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踉跄着走在林中,许是重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次的伤口愈合得极缓慢,身后的血迹蜿蜒了一路。
怎么逃出来的,他记不太清了。
他只知道,那个疼他护他的人,约莫真的不在了。
脚步虚浮,他蓦地摔倒在一条清溪旁,干脆趺坐在地,解开衣裳处理伤。后背一道狰狞可怖的血痕由肩头延至腋处,血不断涌出,任他怎么擦也擦不尽,潺潺溪水被血染透。
他漠然地擦拭伤疤,雪一般白皙的肌肤被他擦得绯红。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掉在胳膊上。
他怔了怔,拿沾了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是一片湿热。
他是几时哭的?
双手捂住眼,想将泪逼回眼眶,哪知泪却跟伤口的血一般怎么也止不住,簌簌而下。
他想起那时他还是个小狐狸,伏在他膝上说出那句:“你对我好,我喜欢你。”
往昔的喜欢二字对他而言,还只是一层浅薄的含义。
他终是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你对我不好,”他哭着道,“我不要喜欢你了。”
风过萧然,荼蘼不再,那清辉月色究竟照亮了几家枯隅,而他,也终是明白了,何谓生死无望。
师父准备了很多草药与他,大瓶小瓶放满了桌,他竟也听话,将其一一记了,按时服用。
师父瞧着他那瞠然自失的模样,满是心疼,柔声道:“等你好了,我便带你离开此地,咱们师徒俩找一处深山过日子,你说可好?”
小狐狸轻轻颌首,道:“好。”
“师父再帮你找个同族成亲,今后再不理会尘世,可好?”
“好。”
师父叹了叹气,不听话的徒弟如今乖顺了,他竟不知该笑还是哭。
小狐狸躲在私塾养伤一养便是半个月,这期间,除了师父外,他未曾见过其他人,也未曾迈出门去半步,无事便趴在窗边发呆,偶尔哼两句歌谣。
日子过得还好,可他又说不出哪里好。
直到那一日,师父说他要去置办些物什,留了他一人在家,他实在是闲得身上都要痒痒了,便想着溜到林间去摘些野果子吃。
他没成想会遇到念书时的那位同窗。
那人一瞧见他,吓得血色尽无,登时跪下来不住叩首求饶。
“你怕我?”
小狐狸心中凄苦,毕竟同窗一场,他以为至少存了些情谊。
那书生栗栗危惧,颤声道:“伤大人您的是将军,如今将军已奄奄一息,大仇得报,还求大人念在往昔情分,饶我一命啊!”
小狐狸身形一滞,险些站不住,道:“你说什么?什么奄奄一息?”
书生身子不住抖索,低头道:“将,将军在战场上受了箭伤,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说,药石无医。”
小狐狸手抖得厉害,忙掩进袖中,深深吸了气,稳了心神,才缓缓道:“临死有娇妻在侧,也不枉此生。”
书生一愣,抬头疑惑道:“将军并未娶妻啊。”
小狐狸猛地看向他,书生又赶忙垂下头去,小心翼翼道:“听说那日您大闹喜堂之后,将军也当众不见了,下人却在侧堂寻到了昏迷已久的将军,醒来后,将军拒不承认自己拜过堂,甚至说自己未曾答应过婚事,还将知府的女儿赶回了娘家。”
他不知后面的事该不该说,抬眸瞟一眼,却看到他水般的眸子怔怔的望着自己,似是不敢相信。
朝夕相处近三载,他从未在他脸上瞧过这样的神情。
书生咬咬牙,道:“将军问了事由,得知你闹喜堂,竟叫人出去一家一家地寻你,直到出征前,将军心中还记挂着你。”
他寻我?
他竟在寻我么?
小狐狸脸色霎时大变,对书生吼道:“走!”
书生愣住了,只见小狐狸一双红瞳似火,厉声道:“快走!”
书生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小狐狸收起戾气,转身道:“师父。”
夜色墨水一般从来人身上褪去,师父站在他面前,意气自若。
小狐狸凝目良久,道:“师父,是你吗?”
师父淡淡道:“是我。”
小狐狸嘲弄地笑了两声,道:“怪不得,他会唤我兴儿。”
“兴儿,为师是想帮你。”
“帮我?”小狐狸勾起嘴角,笑道,“所以变作他来骗我?”
师父如鲠在喉,半晌,才道:“那个人,他是你命中的劫,你何必执迷不悟。”
小狐狸不听,抬脚便要走,师父施法想阻拦,却被他一挥白袖,一束白光将师父困在原地。
他浅浅笑道:“师父,你忘了,二十年前你便打不过我了。”
师父没了法子,喊道:“他阳寿已尽,你逆天而行必遭报应啊!”
小狐狸停住脚步,蓦地转身走到师父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师父的教诲,徒儿从未真正听进去过,是徒儿不孝。”他笑道,“第一次跟师父吵架,竟赌气私自离了山洞,雪夜无所蔽处,险些冻死在山中。”
他重重地叩首,道:“徒儿,拜别师父。”
他们都知道,这一别意味着什么。
师父老泪纵横,指着他义无反顾的背影道:“痴儿啊痴儿。”
都痴傻了几百年,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傻徒儿啊…….


2025-05-26 04: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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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烟顺着半开的窗飘进屋内,转瞬便凝成人,站在将军的床前。
胸前的锦被已被血濡湿大片,将军蹙着眉,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小狐狸蹲下身子,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嘟起嘴道:“眼睛小,鼻子大,一点也不好看,我才不喜欢你。”
“你还不守承诺,说好了待我能化为人形便娶我,却让我等了这么多年,我更不喜欢你了。”
他望着他的侧脸,缓缓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这是我的名字,再不许忘了。”
他浅浅笑起来,阖上眼,倏尔,一枚散着金光的丹药从他额间凝出。
这是狐族的内丹,可使人重伤速愈起死回生。
小狐狸将内丹喂给将军,只见他急促的气息逐渐平复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初,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隐隐的雷声从天际传来,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滚滚而来。
小狐狸没了内丹,真气迅速从体内流失,他拼尽全力飞出将军府落在一块大石头上,只见一道天雷径直刺穿了他。
饮血噬魂,抽心剥骨。
小狐狸被天雷打回了原形,百年修为化为乌有。
他却不觉得可惜。
他浑身疼得脱力,竟凭着最后一丝气力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朝将军府走去。
没了力,便歇息会儿再走,走不动了,便爬。
待爬到门前,他实在支撑不住,便倒在门口,拿身子撞向门。
一下,又一下。
门终于开了。
将军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惊愕地望着他。
“这是哪里来的狐狸?”
下人听到将军的呼喊,纷纷急忙跑过去,看到将军,惊得直接跪了一地,齐声道:“真是上天庇佑!”
小狐狸躺在地上,蓦地笑起来。
将军俯下身,要去拎起那狐狸仔细瞧上一瞧,却听老管家道:“将军不可啊,这狐狸许是妖物!”
小狐狸迷迷糊糊,想起似乎也曾有人告诉砍柴人,他是妖,不可收留。可砍柴人没听,后来……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小狐狸想,也许都是他的错,也许他还有机会补救。
于是,他撑起身子,露出凶相,朝着将军扑了过去。
将军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佩剑便出了剑鞘。
骨肉被穿透的声响在静谧的夜格外清晰。
血滴到将军的手上,热得烫人,他松开剑柄,染血的剑随着小狐狸一道跌落在地。
将军的手止不住颤抖,蓦地支撑不住,坐了下去。
他杀人无数,可没有哪次的杀戮让他这般难受,仿佛方才那一剑刺穿的不是这只狐狸的胸膛,而是自己的。
让人惊骇的是,那狐狸竟未死透,小小的身子动了两下,又伸着爪子一点点挪到将军面前。
狐狸嘴角带着笑,眼睛眯起来形成弯弯的一道线。
“你不是他。”他说。
将军被熟稔的声音击中,恍然想起那日,靠在他肩上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的少年。
将军伸过手,把血淋淋的狐狸抱在怀里。
小狐狸觉得很安心,他已经很久没在这个怀抱里睡一场安稳的觉了。
他轻声道:“你不是他,我想,我是认错了人。”他笑起来,“他死了,早就死了,我一直都知道,都明白,只是不愿去信。”
“你若是见到他,替我跟他说,我不等他了,可以吗?”
我不等你了。
可以吗?
将军用手捂住伤口,那血源源不断地漫出来,流到他的手上,流到地上,蔓延成一朵血色的荼蘼花。
小狐狸的声音越发微弱,“师父说得对,这蹉跎百年,不过是我做的一场自欺的梦罢了。”
他仿佛看到那山脚处的村庄,那间被荼蘼花环绕的草屋。
他的砍柴人就站在草屋前,站在荼蘼花中,等他回家。
他轻轻笑起来。
“梦醒了,该回家了。”
怀里的狐狸没了生息,血凝在手上,渐渐凉了。
将军的手背却蓦地疼起来,火烧一般。
他抬起一瞧,那是一块形状如咬痕的胎记,此刻像是被灼伤了般泛着疼。那股疼从手延伸至胳膊,再顺着肩膀直入胸膛。
他捂着心,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狐狸身上,他却不知是为什么。
良久,他颤抖道:“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他将他搂紧,哭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在一处荒郊野外,有一座无名坟,坟头开满荼蘼花,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几日前,坟边多了个小坟包,那荼蘼仿佛通了人性,一道花桥连接起一新一旧两座坟。
偶尔有人在两座坟前驻步良久,轻声说着话。
“当年我寻到他的尸骨却不敢告诉你。”师父静静望着夕阳,神色之间似是一夜苍老了许多,“原本想等你放下了,再带你过来,谁知你们竟会这样相见。”
他望向那座新坟,干涩了一千年的眼蓦地落下泪来。
在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孙将军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天人。他几次死里逃生,甚至杀了霍乱小城的妖祟,为民除害,成了百姓眼中的大英雄。
只是,他们的大英雄一生也未娶妻,病逝前却还在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于是那首歌谣便也随着孙将军的事迹一同写进了传奇中。
“哎,先生,您听过那歌谣么?”
他正在练字,抬眼望了望凑到一处谈天的学生们,摇了摇头。
“先生,您写了什么啊?”
那小学生哒哒跑过去,低头一瞧,便捂嘴笑起来,道:“先生,您写错了。”
“哦?哪里写错了?”他问。
学生指向那纸上的字,笑道:“是‘云胡不喜’的‘胡’,不是‘狐狸’的‘狐’。”说罢,他摇头晃脑地背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笑了笑,望向那纸上所写。
式微,式微,狐不归。
天色渐晚,月色渐明,可那飞舞着萤火的田埂上,再也寻不到一个唱着歌的白衣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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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孙红雷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都要炸了。
他自诩酒量不错,没想到在这酒席上人人都跟灌水一样灌他酒,他就算是个酒缸也得被灌满了。
到后来醉的意识涣散,他干脆就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天王老子也别想叫他起来。
睡醒后竟然发现八百年没哭过的眼角湿了。
苍天啊,不会是有人趁我睡着泼我酒吧。
孙红雷思忖半天,觉得没人这么无聊,也没人有这个胆子,这才从沙发上站起身,伸伸懒腰疏松下筋骨。
酒席上的人醉了的被送回家,剩下那几个没醉的还不要命地捧着酒瓶对吹,没人注意到他。
孙红雷想了想,打算出去走走,让风吹走他大脑里的酒精。
将手抄进口袋,他边走边想,刚刚似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到了什么呢?
好像是一间小屋,一片花海,对了,还有一首歌。
那歌儿怎么唱的来着?
“狐狸啊狐狸,你为什么不回家.......”
孙红雷整个人怔住了。
他迅速朝歌声的源头奔过去,只见酒店外的停车场上,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孩正低头踢脚边的石子,唱着:“狐狸啊狐狸,你为什么不回家,家里有散着清香的新芽,还有漫山遍野的鲜花,狐狸啊狐狸,你为什么不回答,忘却了新芽,丢弃了鲜花,只是抬头望着月儿不说话........”
孙红雷望着他,忽然有一瞬间的心疼。
“哦,红雷哥。”男孩看到他,恭恭敬敬地弯腰打招呼,“您怎么出来了?”
他认识这个男孩,今晚他一时善心大发,还帮他挡了酒。
只是这孩子一直坐在角落默不作声,他还没来得及知道他的名字。
“我出来透透气。”他挠挠头,“你刚才唱的什么啊?”
男孩清秀的脸庞浮现笑意,说:“我随便唱着玩的。”
“是嘛……..”
男孩笑起来,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稚气又可爱,点漆般的眼睛清澈干净。
一如往昔。
孙红雷清了清嗓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一怔,笑意愈发明显,一双笑眼弯弯。
“张艺兴,这是我的名字。”
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艺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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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生想不通秀才为何拒绝他,若说秀才对他未存半点心思,他是不信的,可秀才倘若真心欢喜他,如何又害怕与他在一处呢。
他聪颖过人,却猜不出那人心中所想,老谋深算,却求不得那人倾心相待。
孙先生边走边叹,一路叹回了孙府。
孙府前竟站了个人,孙先生疑惑上前,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刻惊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小秀才低头,通红着脸,轻声问他,“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孙先生喜不自禁,当即拍了自己两下脸,笑嘻嘻道:“自然是真的。”
小秀才软糯糯地嗯了一声,小手指轻轻地勾住了孙先生的衣袖。
他不必再说什么,他便已然懂了。
孙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线,带着勾住他衣角的小秀才一步步走进了孙府的大门。
自此,小秀才住在了孙府。
孙先生有时帮着吴先生处理公务,小秀才便靠在他身旁看书,到了闲时,孙先生就拉着小秀才出去骑马观花,日子过得舒坦又安逸。
孙先生以为他这一辈子会这么过下去,直到那一日,吴先生来府上做客。
彼时孙先生才带着小秀才回来,二人同骑一马,边谈笑边进了府,抬眸却见堂上一人端坐,满脸肃穆。
小秀才的手蓦地凉了大半。
孙先生浅笑下马,将小秀才抱下来,摸着他额发柔声道:“你先回房罢。”
小秀才愣愣点头,转身低首快步进了里屋。
直到瞧不见秀才的背影,吴先生才收回视线,冷冷道:“这人是谁?”
孙先生浅笑道:“师兄看不出?”
吴先生的眸子寒冰一般沉毅,他走近一步,轻声道:“这小子有古怪,你多加提防。”
孙先生望着吴先生,笑道:“师兄多虑,他生性温良,不会害我的。”
吴先生冷笑一声,道:“你的事我关不了,可若是牵扯国事,即使你是我师弟,我也不会徇私包庇。”见孙先生瞳仁微微一动,吴先生一语道破,“你心中清楚得很,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吴先生大袖一挥,便离去了,只留孙先生抱手行礼,轻声道:“恭送师兄。”
他清楚吗?
不,他不清楚。
他宁愿自己不明白。
这日孙先生有要事处理,小秀才百无聊赖,干脆跑到街上逛一逛,逛到一处卖字画的店中。
掌柜的笑盈盈迎上来,道:“公子可喜欢这字?若是喜欢,在下就做个亏本买卖,三贯钱,如何?”
小秀才眉间轩起,道:“三贯钱?这字还没我写得好看呢。”
“哟,”掌柜蹙眉,揶揄道,“公子拿前人与自己相较,想必深藏不露,不如赐教一二?”
小秀才听了,嘴角泛起一抹笑,走到台前执笔沾墨,一挥而就,写了个“等”字。
掌柜的低眉瞧了,不禁赞叹连连,更是要拜秀才为师,秀才拗不过他,只得又写了好几个字赠与掌柜的,这才放他走了。
掌柜的小心收起那几副字,忽然走到里屋,见四下无人,才又展开,凝重地瞧了一遍。
“等”“夜”“至”
他将纸张送入烛火中燃成灰,脸上再无方才的谄媚笑意。
等秀才回了孙府,孙先生已等他许久了。
他朝他伸出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笑道:“今日去了何处?”
秀才笑起来,脸上的酒窝轻轻蹭着孙先生的脸,“随意逛逛,对了,我在一家书画店写了几个字,那掌柜的看了,还要拜我为师呢。”
孙先生依旧笑着,面不改色地说道:“等夜至是么?”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僵硬了。
他笑着问道:“夜已至了,你要做什么呢?”
笑意凝固在脸上,秀才垂下眼眸,道:“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话。”
孙先生松开小秀才,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道:“过来,我请你喝酒。”
秀才僵坐在原处,望着孙先生。
“过来。”他加重了语气,朝他挥了挥手,“我记得我还欠你一顿酒。”
肩膀微微颤抖,秀才艰难起身,坐到了他身旁。
面前的酒杯被孙先生提壶倒满。
“喝。”命令般的语气,仿佛不留一点余地。
小秀才望着斟满的酒杯,蓦地端起,一仰头,一滴不剩。
孙先生笑望着他,道:“你不怕酒中有毒?”
秀才提袖拭去唇边的酒渍,惨淡笑道:“我骗了你,这是我应得的。”
孙先生又替他斟满了酒,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嘬了一口。
“不愧是沉央国的小公子,真是有魄力。”他笑道,“你父王竟也舍得将你送到我身侧,孙某佩服得很。”
小秀才苍白着脸,贝齿嵌入下唇,咬得溢出血来,良久,他轻声道:“孙先生,杀了我罢。”
孙先生微微一怔,蓦地又笑开,从袖中拿出一卷羊皮纸,手腕一扬,那卷羊皮纸便滚到了秀才眼下。
“拿着,回去罢。”
秀才惊大了双眸,不敢置信地望着孙先生。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军事图吗?”孙先生许是微醉了,手托着脸,歪着脑袋瞧他。
“那些人呢?”那些在南墨国护他帮他的侍卫呢?
孙先生冷冷道:“你要知道,这段时间的相伴只够换你一人的命。”
小秀才的心口蓦地剧痛起来,他止不住声音中的颤抖,“换?”
孙先生的眼眸陌生又冰冷,他轻声道:“是,拿着军事图回你的国去,从此,我们银货两讫,永不相见罢。”
银货两讫,永不相见。
小秀才浑身颤抖起来,他将军事图拿起放在胸口,起身时重心不稳地晃了两下,转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他蓦地停下,没有回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烈酒含在嘴中,半晌没灌进喉里,良久,孙先生轻声笑道:“可这一场戏,我从未与你真心演过。”
一滴泪最终还是从小秀才的脸颊划过,落到了地上。
他走了。
骑着他们曾同骑的那匹马,带着他的军事图,走了。
回到他的国,做回他锦衣玉食的小公子。
一切回归到梦初与梦醒的时刻。
两月后,南墨沉央两国开战,此次交战双方损失惨重,沉央国小胜,攻下南墨一座城池。
吴先生带兵闯进孙府,拿了正酩酊大醉的孙先生,将他关进牢中。
手臂被沉重的铁链勒得发紫,孙先生的眸子却依旧空洞无光,吴先生气极,拿过浸了盐水的鞭子便往孙先生身上打去,那鞭子上有倒刺,打在身上能刮下一层血淋淋的皮。
吴先生狠下心猛打了几鞭子,孙先生只是闷哼两声,沉默不语。
血刹那间浸透了孙先生的衣襟,吴先生将鞭子往地上一扔,揪起孙先生低吼道:“把你关在这里,是要让你知道,不该存在的感情只会害了无辜的人。”他松开孙先生,指向门外,“你可知这一战死了多少将士多少百姓?!你有违师命!”说罢,他抬手又是一巴掌,将孙先生打得偏过头去,血顺着裂开的嘴角流下。
孙先生轻笑一声,道:“我们杀了沉央国多少人,还他们几千条命又如何?”
吴先生目眦欲裂,恨不得即刻拿剑杀了他,他背手踱来踱去,道:“我与你说过,那小子有异心,叫你不要信他,你偏不听,如此可好,城没了,你的魂也死了!若是叫我再见到他,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一泄我心头之恨。”
孙先生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蓦地笑道:“师兄,你不会见到他的。”
吴先生转身望向孙先生。
他浅浅笑道:“我给他的军事图三分真七分假,想必他们已经知晓了。纵使凭着那三分赢得一座城池,可沉央国国主生性多疑,连自己儿子恐怕也是不信的,如此一来,他余生不是被锁在宫殿之中,就是被贬为庶民,你怎么可能见到他?”
他心中期盼着他被贬至庶民,希望他的小秀才余生安逸自如逍遥自在,做他未完成的事,过他梦寐以求的日子。
这样,也挺好。
吴先生望着他,无限惋惜道:“师弟,你这般的心智,怎么就为情所困至此?”他见孙先生不答,蓦地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他会回来。”
孙先生方才忍痛说了那些话,早已是他的极限,浑浑噩噩之时又听到吴先生说秀才会回来。
他凄凉一笑,想起他决绝的话语。
“我们银货两讫,永不相见罢。”
“他不会回来了。”孙先生这么说着,垂下脑袋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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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先生下令三天不予孙先生吃食,孙先生晕了醒,醒了晕,反复好几次,竟也熬到了第三日。
身上的血疤早已与里衣长在了一处,血迹凝固成黑色,被汗水洇染到各处,孙先生的唇干裂得紧,不能言语,连微微张嘴都会撕开唇上的口子。
吴先生带了人过来,陪伴孙先生多年的小厮见到先生这幅模样,登时泫然欲泣,在打开牢门的一刻便冲进去扶住了孙先生。
孙先生全身都是伤,碰都碰不得,小厮哭着把先生扶坐到桌前,低眸一看,手上都是先生的血。
小厮哭得声音越发大了,赶紧拿干净衣裳披在先生身上。
孙先生半眯着眼,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隐隐约约觉得像是个茶壶,不管不顾地伸手就去够,还没拿稳就仰头对着茶壶嘴往喉咙里灌。
吴先生望着他,眼中划过一丝心疼,随即又狠心道:
“他死了。”
吞咽的动作生生停住,茶水还顺着壶嘴自上而下送入嘴中,从溢满的嘴角流了孙先生一身。
他慢慢放下茶壶,侧首望向吴先生,笑起来。
“谁?”
吴先生低眸望着他,一字字道:“秀才。”
他依旧笑着,“哪位秀才?”
“你的秀才。”
他的笑如阴暗凄惨的牢狱墙壁般晦凉。
他凄惨地笑着,道:“我何曾有过什么秀才呢?”
吴先生看着他的笑,忽然很想狠狠打他一拳,告诉他,不要再自欺了,你明明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你明明懂我话中的意思。
攒起的拳松开又握紧,吴先生转身道:“尸骨在后山。”
直到吴先生的背影渐渐在视野中消散不见,孙先生才恍然大悟般猛然起身。
茶壶被摔到地上,碎成一片片尖锐,孙先生踩在碎片上,锋利穿过鞋底扎入脚心,他每走一步,痛楚更添一分。
可孙先生仿佛没了四肢的知觉,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冲了出去。
小厮大哭着跪在地上,拉住了孙先生的衣袂,喊道:“先生,你不要去了,你不要去了……”
孙先生握住救命稻草般拽着小厮的手腕,绝望的眸子深不见底。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寒冬未至,天际却下起了稀疏的雪。
玉屑纷飞,覆盖一方连绵山河,放眼望去,天地一片寂白,安静得好似万物都没了生息。
他一步步走在雪上,脚底的血迹很快被雪掩住,茕茕独行的身影在天地间寂寥又无望。
脑袋里一直回响着小厮的哭喊声。
小厮说,先生锒铛入狱的消息刚放出去没两日,昨日,那人便单枪匹马闯入牢狱。
看守的将士足有上百位,那人仍一身书生打扮,瞪着一双眼,仅凭一柄剑就杀了三十多个人,可他也渐渐体力不支,撑着身子在杀。
血逐渐染红了他的白衣,他喘着粗气,双眸迷离,嘴里喃喃道:“我会保护你,你要信我。”
直到杀了将近五十人,一旁作壁上观的吴先生才抽出了佩剑,直接疾步上前,一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睁大了好看的眸,血涌出微微张开的口。
吴先生将剑从他胸口抽离,一股血喷涌而出,他好似一片枯叶般砰然倒地。
殷红染透了他身下的土壤,他睁着眼,瞳仁中的光却开始涣散。
围在他身边的将士执着剑,却不知怎的,一步也不敢上前。
一时间,四下安静无语,唯有风声呜咽般凄凉,卷起他最后的话语。
他说:“河灯…….烟火…….”
他说:“先生…….”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唤他的先生。
雪愈发大了,他望着满目的雪,看不到他的小秀才。
他伏在地上,一寸寸摸索着爬过去。
不一会儿,手被冻僵了,双手通红,指尖滴着的血被凝成冰珠。
他好似一具枯骨,无声无息地找过去。
“小秀才,我来带你回家。”他一面唤着,一面寻他。
“小秀才,小公子……..”
钝痛沉重到压在喉咙里发不出声,他双拳握紧,终于大声地喊了出来。
“张艺兴!你在哪儿!”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眼泪滚进雪中,烫化了几点。
“你在哪儿……..我来带你回家……..”
他知道他乖顺,他说过的话,他都一一听了。
他说,留在我身边。然后,他就真的留下。
他说,回你的国去。然后,他就真的走了。
他说,我们,永不相见罢。
直至最后,孙先生都没能寻到张艺兴的尸骨。
许是他临走前向上天许愿,祈求苍天怜悯,下一场大雪掩住他的尸身,好让孙先生瞧不见他。
瞧不见他,找不到他,便不能发现他藏在衣内的一副画。
那是他十四岁那年所作,画的是沉央国大殿之上,一人站在殿中,身姿笔直,傲骨铮铮,殿上大臣捶胸顿足仍不能损他半分气势。
十四岁的他就躲在宫柱之后,静静看着他,眸子里闪着微微的光。
这是藏在小秀才心中的初遇,是个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故事。
只是这故事,孙先生再也没办法知晓了。
他站在崖边,萧瑟刺骨的寒风穿透他单薄的身躯,使他摇摇可坠。
他想起那日,他们坐在树上,他对他柔声许下承诺——疼他如子,待他如友,爱他如妻。
他都没能做到。
他气他,怒他,伤他,恨他。
他甚至连一场拜堂,一杯合卺酒也未曾予他。
小秀才,若有来世,你不骗我,我不负你,平安喜乐,相守百年。
他一跃而起,翻飞衣袂好似枯败的蝶,了无生机地往崖下坠去。
雪停了。
山河依旧在,故人何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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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没了,原先的土匪都被镇长一一安排妥当,大当家带着二当家住进了学生所说的房屋。二当家脾气急,性子硬,山寨因为一个毛头小子的两句话就没了,这事儿搁寨里谁的身上都不爽快,尤其是二当家,怎么瞅学生怎么不顺眼,学生来访的几次都没受着他好脸色。
虽然他也清楚学生是为他们好,可这份气就是怎么都咽不下去。
可谁叫大哥一门心思全在那学生身上,把他看得跟自己命似的,也不知道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许是因那学生长得好看罢。
二当家头一回见学生,眉眼里的怒气像是要吃人一般,也经不住喜堂上明亮的烛光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面如桃花,一等一标致的模样竟也让他晃神片刻。
学生一周来他们家的次数越发频繁,时不时带些家中的有趣玩意给大当家看。
有时见大当家很是喜欢,学生就要把东西送给他。大当家总是拉下脸来,蹙着眉头说不要,学生坚持再坚持都拗不过他,只好趁其不备,偷偷藏在地下的酒窖中,反正大当家也不知道。
这一来二去,春走秋来,他们竟相识快一年了。
学生的亲事又被拿到了桌面上来。
父亲有意无意说道鬓间白发又多了些,还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瞧见小儿子的孩子出世。
这一提,大嫂便顺水推舟,说道:“我认识一位人家的姑娘,那模样真真是出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惜至今还没找着夫婿,今儿爹爹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跟咱们小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如……..”
学生啪的一下将筷子拍在桌上,登时一片寂静,大哥大嫂面面相觑。
父亲却是夷然自若,夹了一口菜到嘴边,“你看,怎么样?”
学生冷着脸,道:“我不愿意。”
这四个字像是导火索,轰得一声引爆了空气中浮散的炸药。
父亲一掌将碗筷拂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顷刻响彻大堂。
“不要仗着你是我儿子,你就能为所欲为!”父亲怒道,“你求我安置那些土匪我做了,叫我不要去计较他们从前的罪过我也做了,你当我不知道你私下与那土匪头子的勾当么!”
学生的脸色愈发铁青。
“我不戳穿,是为了我们家的名声,想你终有一日迷途知返,而不是越陷越深!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应该将他送进牢狱中去!”
“够了!”学生猛地站起,双眼通红瞪着父亲,吼道,“我不想成亲如何,我真心喜欢他又如何?!”
说完这话,学生心头一惊。
我是喜欢他的么?我竟是喜欢他的。
“你,你!”父亲气得捂住胸口,指了指他,“把他给我抓起来。”
学生赶忙后退,推开下人跑了出去。
恰巧大当家开了一辆车停在门口,这车是他刚买的,虽不新,也算个稀罕物件。他正想着用什么法子能把学生约出去驾车散心,只听一阵吵闹声从门里传来,不一会儿,学生便急急忙忙地开门跑出来。
大当家见他火急火燎的样儿,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在车里唤了他一声。
学生循声望过来,喜不自禁,两三步跨下台阶,直直地朝他跑来。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带我走。”
他说,带我走。
大当家登时心绪难平,一脚油门踩到底,车轱辘转了两转,瞬间将追出来的下人甩了好远。
他带他到了枯蝶山脚边的一处树林中。
后座的学生罕见地沉默着,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他恼了,却不知学生是因为那忽然明朗的情思而搅得心乱如麻,羞于见他。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
学生咬着手指想了想,似乎没有喜欢他的理由。
他长得不算好,嘴又笨,人又傻,识字不多,身无长物。
只是全心全意待他,宠他。
每次他静静听自己说话时,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酒香般从身体深处飘到心头,醉得他嘴角扬起,好似遇上了错过许久的人一般。
这么想着,似乎也没有不喜欢他的理由。
待学生将心意确定,抬头时却瞧不见大当家的背影了。
他的名字就在喉间,即将跃出的一刻,只见从车窗外伸过来一捧野果子。
他说:“尝尝这个,能解渴。”
学生的心瞬间安定。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吃罢,我不渴。”
大当家抿抿唇,似笑非笑道:“我不能吃,这是给我心爱的人摘的,他才能吃,拿着。”
他不善讲情话,每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学生凝目望着他,良久,唇边绽起一抹笑,比雨后初霁的苍穹还要好看。
然后,学生微微欺身,在他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你喜欢我么?”
“嗯,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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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白幔随风飘摇,泛着凄惨的冷,每呼吸一次胸膛就冷一分。
他的学生安安静静地躺着,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
只是原本就白皙的脸蛋更白了。
他微微蹙眉。
“我回来了。”他蹲在他身旁,望着他好看的睡颜,轻轻笑道,“叫你多晒晒太阳,你不听,白得跟纸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指尖抚过他冰冷的鼻翼,他笑道:“别睡了,我回来了。”
他说:“你是不是装睡唬我呢?”
他说:“你恼我了,是吧?恼我没给你写信,恼我没早点回来。”
他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说:“快些醒罢,等你醒了,我陪你去晒太阳,你瞧,你都冷成这样了。”
他将他凉透的身子抱在怀里,喃喃道:“不冷了,不冷了,这样就不冷了。”
那柄沾血的匕首还被学生紧紧攥在手里,与掌心融为一处,掰都掰不开。
他握住他拿匕首的那只手,指腹抚过他分明的指节。
“握得这样紧,是为什么呢?”
是害怕,还是想他?
大当家的心死了。
他依稀记得,出殡那日,纸钱洒满天际,怎么望也望不尽。
棺材埋进了土,他的魂也埋进了土。
他晃荡到风雷镇附近的崖边,那崖顶上长着一棵古树,连老人们都估算不出它的年纪。
他仰头望着那树上最近的一根枝桠,恍惚间,仿佛那里坐着一个男人,沉毅的眸子遥望远处悠悠的山脉和被山脉包绕的小镇。
他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身旁,冲着树上的人喊道:“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莫要想不开啊!”
半垂眼帘,那是个穿着学生服的毛头小子,要不是他留着短发,他几乎要将他认作女子。
肤若凝脂,皓齿明眸,那时他还在心里可惜了一番,若是个女子该多好。
后来他才明白,男子女子都好,只要是他。
也只能是他。
学生见他望着自己,竟展开双臂,喊道:“你别怕,跳下来我接着你。”
分明是个瘦弱的小子,却大言不惭地说出“我接着你”这样的话来。
他望着他的眼,没打算再理会,特意避过学生的方向,一跃而下。
那学生却不知好歹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两个人登时摔了狠狠一下,疼得学生龇牙咧嘴的。
他正欲发作,只见学生笑得眉眼弯弯,没所谓地挥了挥手,道:“别道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火气蓦地消散,他只是望着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或许那时便注定,他是他的妻。
头靠在粗糙不平的树上,他捧着一个小木箱,不知该不该打开。
那是无意间在床底发现的,是他的遗物。
半晌,他还是打开了它,那箱子放了许多信,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他伸过手,一封封读起来。
土匪头子:
见字如人。今日是你们走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难怪你平素总说我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如今连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一切安好,勿以为念。
长不大的学生
土匪头子:
见字如人。穗儿将《三字经》全篇背了下来,等你回来,我叫他默给你听,不过你会的也不多,错了你怕也听不出。
一切安好,勿以为念。
学生
土匪头子:
见字如人。我没娘了,你知道么?我是个不孝不肖的儿子,爹娘在时,整天就是惹他们生气,以至于心灰意冷,再不肯认我了。但,我不悔,从不悔。
一切安好,勿以为念。
你的学生
夫:
见字如人。这是第一百封信,我不知道你们如今在哪儿,也不知道该将信寄往何处,只能傻傻地存在箱底,想着一日你归来,我便将信上的内容一字字读给你听。不过有些话我读不出,你还是自己看罢。
一切安好,勿以为念。
早日归来。
妻
眼泪滴在最后的“妻”,洇湿了墨迹。
他仿佛看到他的妻,看到他伏在桌案上,一字字写下他诉说不了的思念,对着字里行间,露出恬淡又悲伤的表情。
他的妻,他的妻,他的妻…....
那个一身傲骨崇尚自由的男孩,那个温和懂事偶尔任性的男孩,那个说好要与他执手相伴余生的男孩。
那个男孩……..是他的妻…….
泛白指尖将信纸上的墨迹攒出浅浅痕迹,他抬手用信捂住了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这是他走后,他第一次哭。
好像要把这几天的泪都流尽。


2025-05-26 0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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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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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木箱回到家中,二当家正急得踱来踱去,见到他安然无恙,才大松一口气。
“穗儿呢?”
二当家被他忽然的问话弄得一怔,随即道:“睡着了。”
“好。”他点点头,倏地便朝二当家跪了下去。
二当家惊得当即也跪了下来,扶着他胳膊便道:“大哥!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老二,我这辈子没求过人,只求你这一次。”他抬起头,望着二当家,恳求道,“带穗儿走,保他平安。”
二当家登时犹如雷击,半晌,颤声道:“大哥,你是要托孤么…….”
他并未回答,只是重复道:“老二,我求你,我求你。”
二当家蓦地哭出声,向他叩首道:“我发誓,只要我活一日,必定视穗儿如己出,护他无虞。”
他看着这个与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兄弟,欣慰地拍上他的肩,嗫嚅道:“好……好……”
在那个艳阳午后,他走进穗儿的屋子,将他喜爱的小玩意装进箱中,一件件物什都放置妥当。
他翻到一张他们的合照,那是一年以前,老二用淘来的相机照的。只是那物什不禁折腾,照了一张之后就坏了,自后他们再没照过相。
他想了想,将照片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中。
别记得,都忘了我们才好。
锁好箱子,他提起箱走出屋,将它放在院子中央,等着老二开车来接穗儿。
穗儿看见箱子,微微一愣,然后说:“大爹爹,你不要穗儿了么?”
手抄进口袋,他漠然望向前方,仿佛听不到孩子的话。
穗儿跑过来,晃了晃他的腿,话中已经染上哭腔,“大爹爹,你是不是不要穗儿了?”
豆大的泪珠静静淌过穗儿的脸颊。
“二爹爹没了…….大爹爹也不要穗儿了……..”
他身子一滞,蓦地呼吸急促,扬手将穗儿一推,小小的人儿登时重重地磕在地上。
“你还敢提你二爹爹!”他狰狞恐怖的脸苍白如雪,“我宁愿活下来的人是你二爹爹,而不是你!”
穗儿愣住,蓦地大哭起来。
刚进门的二当家听到他的话,惊愕之后便剩下了无限的凄凉。
二当家忍着泪,把穗儿从地上抱起,“穗儿乖,跟二叔叔走罢。”
“不!我不要!”穗儿在他怀里拳打脚踢起来,“我要大爹爹,我要二爹爹!”
他背过身,穗儿的嘶喊隔绝在背影之外。
“大爹爹!穗儿错了!穗儿错了!”
二当家将穗儿抱上车,他边哭边拍打车窗,哭喊道:“大爹爹!我要回家!”
“放我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等他转过身,门前只剩一道长长的车痕。
直到午夜梦回之时,他仿佛都能听见穗儿在他耳边哭。
他们的穗儿哭得小脸通红,让人心疼,他不住喊着,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他再也睡不着,起身在空旷的房里走来走去。
好像只要足音回荡,他便能催眠自己,他不是一个人。
这样想着,身子似乎也不是太冷。
点燃一盆火,灰暗墙壁映出他茕茕身影,他借着微弱的火光在桌前写起信来。
妻:
老二带着穗儿走了,你大可放心。
庭内的树枯了,不知道是不是没你照顾的缘由,若是你瞧见,定要心疼好一会儿了。
风雷镇的风好大,到处是风,我快站不住脚了。不过别担心,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只是,只是想你。
特别想你。
夫
火焰攀爬信纸的一角,渐渐噬尽了纸张,徒留一抔灰,消逝于穿堂而过的萧瑟凄风中。
半个月后,日军再次来袭,突破防线,长驱直入风雷镇内。
风雷镇只剩百余壮士,与其缠斗将近半月,最终消灭了日军几乎一个团的战斗力。
听闻,风雷镇后来起了一场大火,日军的司令官就死在火中。
他也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匕首已经不似多年前的精致锋利,可割开那司令官的喉咙还是绰绰有余。
火舌将最后的生路堵死,他也没力气再逃出去了。
他躺在地上,望着满目的火光,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他坐在树上,听到一句清朗的少年音。“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莫要想不开啊!”
他低头望向他,那一刻,仿佛一树的花都瞬间开放,落到那人的眼中,化作绝世芳华。
他轻笑起来。
所有国仇家恨都在最后一刻云散烟消,只剩下他带着满身的风霜,在破晓艳烈的火光中,去寻那个没能守诺的人。
大楼轰然倒塌,断木残火埋葬了一段泛着黑白的陈旧时光。
许多年后,风雷镇的残墟上竖起了一排排无名冢,没有人知道这些烈士的姓名,而即使知道,却是再也分不清了。
南柯碎梦中,谁四散天涯,谁无处为家,谁洒血城下,谁韶华白发,谁将一纸相思写作无声喑哑,谁将一树芳华,燃成枯骨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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