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想不通秀才为何拒绝他,若说秀才对他未存半点心思,他是不信的,可秀才倘若真心欢喜他,如何又害怕与他在一处呢。
他聪颖过人,却猜不出那人心中所想,老谋深算,却求不得那人倾心相待。
孙先生边走边叹,一路叹回了孙府。
孙府前竟站了个人,孙先生疑惑上前,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刻惊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小秀才低头,通红着脸,轻声问他,“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孙先生喜不自禁,当即拍了自己两下脸,笑嘻嘻道:“自然是真的。”
小秀才软糯糯地嗯了一声,小手指轻轻地勾住了孙先生的衣袖。
他不必再说什么,他便已然懂了。
孙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线,带着勾住他衣角的小秀才一步步走进了孙府的大门。
自此,小秀才住在了孙府。
孙先生有时帮着吴先生处理公务,小秀才便靠在他身旁看书,到了闲时,孙先生就拉着小秀才出去骑马观花,日子过得舒坦又安逸。
孙先生以为他这一辈子会这么过下去,直到那一日,吴先生来府上做客。
彼时孙先生才带着小秀才回来,二人同骑一马,边谈笑边进了府,抬眸却见堂上一人端坐,满脸肃穆。
小秀才的手蓦地凉了大半。
孙先生浅笑下马,将小秀才抱下来,摸着他额发柔声道:“你先回房罢。”
小秀才愣愣点头,转身低首快步进了里屋。
直到瞧不见秀才的背影,吴先生才收回视线,冷冷道:“这人是谁?”
孙先生浅笑道:“师兄看不出?”
吴先生的眸子寒冰一般沉毅,他走近一步,轻声道:“这小子有古怪,你多加提防。”
孙先生望着吴先生,笑道:“师兄多虑,他生性温良,不会害我的。”
吴先生冷笑一声,道:“你的事我关不了,可若是牵扯国事,即使你是我师弟,我也不会徇私包庇。”见孙先生瞳仁微微一动,吴先生一语道破,“你心中清楚得很,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吴先生大袖一挥,便离去了,只留孙先生抱手行礼,轻声道:“恭送师兄。”
他清楚吗?
不,他不清楚。
他宁愿自己不明白。
这日孙先生有要事处理,小秀才百无聊赖,干脆跑到街上逛一逛,逛到一处卖字画的店中。
掌柜的笑盈盈迎上来,道:“公子可喜欢这字?若是喜欢,在下就做个亏本买卖,三贯钱,如何?”
小秀才眉间轩起,道:“三贯钱?这字还没我写得好看呢。”
“哟,”掌柜蹙眉,揶揄道,“公子拿前人与自己相较,想必深藏不露,不如赐教一二?”
小秀才听了,嘴角泛起一抹笑,走到台前执笔沾墨,一挥而就,写了个“等”字。
掌柜的低眉瞧了,不禁赞叹连连,更是要拜秀才为师,秀才拗不过他,只得又写了好几个字赠与掌柜的,这才放他走了。
掌柜的小心收起那几副字,忽然走到里屋,见四下无人,才又展开,凝重地瞧了一遍。
“等”“夜”“至”
他将纸张送入烛火中燃成灰,脸上再无方才的谄媚笑意。
等秀才回了孙府,孙先生已等他许久了。
他朝他伸出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笑道:“今日去了何处?”
秀才笑起来,脸上的酒窝轻轻蹭着孙先生的脸,“随意逛逛,对了,我在一家书画店写了几个字,那掌柜的看了,还要拜我为师呢。”
孙先生依旧笑着,面不改色地说道:“等夜至是么?”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僵硬了。
他笑着问道:“夜已至了,你要做什么呢?”
笑意凝固在脸上,秀才垂下眼眸,道:“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话。”
孙先生松开小秀才,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道:“过来,我请你喝酒。”
秀才僵坐在原处,望着孙先生。
“过来。”他加重了语气,朝他挥了挥手,“我记得我还欠你一顿酒。”
肩膀微微颤抖,秀才艰难起身,坐到了他身旁。
面前的酒杯被孙先生提壶倒满。
“喝。”命令般的语气,仿佛不留一点余地。
小秀才望着斟满的酒杯,蓦地端起,一仰头,一滴不剩。
孙先生笑望着他,道:“你不怕酒中有毒?”
秀才提袖拭去唇边的酒渍,惨淡笑道:“我骗了你,这是我应得的。”
孙先生又替他斟满了酒,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嘬了一口。
“不愧是沉央国的小公子,真是有魄力。”他笑道,“你父王竟也舍得将你送到我身侧,孙某佩服得很。”
小秀才苍白着脸,贝齿嵌入下唇,咬得溢出血来,良久,他轻声道:“孙先生,杀了我罢。”
孙先生微微一怔,蓦地又笑开,从袖中拿出一卷羊皮纸,手腕一扬,那卷羊皮纸便滚到了秀才眼下。
“拿着,回去罢。”
秀才惊大了双眸,不敢置信地望着孙先生。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军事图吗?”孙先生许是微醉了,手托着脸,歪着脑袋瞧他。
“那些人呢?”那些在南墨国护他帮他的侍卫呢?
孙先生冷冷道:“你要知道,这段时间的相伴只够换你一人的命。”
小秀才的心口蓦地剧痛起来,他止不住声音中的颤抖,“换?”
孙先生的眼眸陌生又冰冷,他轻声道:“是,拿着军事图回你的国去,从此,我们银货两讫,永不相见罢。”
银货两讫,永不相见。
小秀才浑身颤抖起来,他将军事图拿起放在胸口,起身时重心不稳地晃了两下,转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他蓦地停下,没有回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烈酒含在嘴中,半晌没灌进喉里,良久,孙先生轻声笑道:“可这一场戏,我从未与你真心演过。”
一滴泪最终还是从小秀才的脸颊划过,落到了地上。
他走了。
骑着他们曾同骑的那匹马,带着他的军事图,走了。
回到他的国,做回他锦衣玉食的小公子。
一切回归到梦初与梦醒的时刻。
两月后,南墨沉央两国开战,此次交战双方损失惨重,沉央国小胜,攻下南墨一座城池。
吴先生带兵闯进孙府,拿了正酩酊大醉的孙先生,将他关进牢中。
手臂被沉重的铁链勒得发紫,孙先生的眸子却依旧空洞无光,吴先生气极,拿过浸了盐水的鞭子便往孙先生身上打去,那鞭子上有倒刺,打在身上能刮下一层血淋淋的皮。
吴先生狠下心猛打了几鞭子,孙先生只是闷哼两声,沉默不语。
血刹那间浸透了孙先生的衣襟,吴先生将鞭子往地上一扔,揪起孙先生低吼道:“把你关在这里,是要让你知道,不该存在的感情只会害了无辜的人。”他松开孙先生,指向门外,“你可知这一战死了多少将士多少百姓?!你有违师命!”说罢,他抬手又是一巴掌,将孙先生打得偏过头去,血顺着裂开的嘴角流下。
孙先生轻笑一声,道:“我们杀了沉央国多少人,还他们几千条命又如何?”
吴先生目眦欲裂,恨不得即刻拿剑杀了他,他背手踱来踱去,道:“我与你说过,那小子有异心,叫你不要信他,你偏不听,如此可好,城没了,你的魂也死了!若是叫我再见到他,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一泄我心头之恨。”
孙先生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蓦地笑道:“师兄,你不会见到他的。”
吴先生转身望向孙先生。
他浅浅笑道:“我给他的军事图三分真七分假,想必他们已经知晓了。纵使凭着那三分赢得一座城池,可沉央国国主生性多疑,连自己儿子恐怕也是不信的,如此一来,他余生不是被锁在宫殿之中,就是被贬为庶民,你怎么可能见到他?”
他心中期盼着他被贬至庶民,希望他的小秀才余生安逸自如逍遥自在,做他未完成的事,过他梦寐以求的日子。
这样,也挺好。
吴先生望着他,无限惋惜道:“师弟,你这般的心智,怎么就为情所困至此?”他见孙先生不答,蓦地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他会回来。”
孙先生方才忍痛说了那些话,早已是他的极限,浑浑噩噩之时又听到吴先生说秀才会回来。
他凄凉一笑,想起他决绝的话语。
“我们银货两讫,永不相见罢。”
“他不会回来了。”孙先生这么说着,垂下脑袋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