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长出鳃，生出鳞片。 

房间透明，像巨大的鱼缸，悬置于空中，
我囚禁了自己，放逐了自己，
当然，这与任何人无关。 

我在自己里面游，在自己里面荡，
宇宙也不过如此。 

世界多么辽阔，我只被允许在一枚钉子上站立，
人群多么荒凉，我认识其中几个？ 

夏日陡峭，午后的悬崖陡峭，那些失踪的人
被时光裹挟到了哪里？ 

生活的斜坡上，我看见他们不断滑落。
我张开手臂，领着妻子，女儿，
小心平衡着与世界的关系。 

    卢辉评点：其实，在我所知道的晴朗李寒的诗中用“陡峭”来喻之是再恰当不过的。说到陡峭，并非只是语词上的简单造势，从根本上说李寒的“陡”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幻念对现状的有效颠覆，他的诗并非在颠覆中让人享受“重构”的新奇，而是在颠覆中牵引着欣赏者进入“可预见”的温和，李寒的词“峭”也不是一堆语词的狭隘“锋芒”，而是一艘艘抵达彼岸的“舟”。因而，他的诗不会因为语词的“超拔”与“冷峻”而变得尖刻，也不会因为词“峭”而变得阴冷，这正是李寒的诗独到之处之所在。

★《石头盖着雪》
 
□晴朗李寒

大雪淹没了石头，
大雪覆盖了大地最坚硬的部分。
大雪下的石头闭紧了嘴唇。
 
大雪下的石头一言不发。
大雪，也不说话。
它们在黑暗中找到了对方。
 
石头不能跑开。
大雪不可能落到别处。
或许是飘飞的大雪
始终在追逐着奔跑的石头。
 
大地上只有雪和石头，
黑上之白，
白上之黑。
一群归巢的乌鸦找不到落脚之处。
 

★《黑雪》

□晴朗李寒 
 
地球那么大，
谁让它们落在陆地上呢？
陆地那么大，
谁让它们落在中国呢？
中国那么大，
谁让它们落在河北呢？
河北那么大，
谁让它们落在城市呢？
城市那么多，
谁让它们落在石家庄呢？
 
它们先是被车轮碾压，
后来是被行人践踏，
清洁工容不得它们，
它们遭遇了扫帚，铁锹，簸箕，
它们被驱赶，被凌辱，被唾弃，
它们离开了道路，
它们被堆积到墙角，树下，
它们蜷缩在了城市最阴暗的部分，
没人需要它们，它们是多余的，
它们憔悴，消瘦，萎缩，肮脏，
像无家可归的乞丐，像被主人遗弃的野狗，
它们身上粘满了泥泞，枯叶，废纸，塑料袋。
啊，它们幸运些的，
还曾经装扮成人的样子呢，
但那只是片刻的新鲜，
不久便被人摧毁。
 
雪，那么洁白的，轻盈的，天使般的
从那么高的天空落下来，
倒霉催地落到了石家庄。
才一天，它们变得漆黑，乌黑，黢黑，
也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了。
 
2007.01.09。

    七星宝剑点评：我一直不很明白诗歌为什么就要分行，慢慢的多读，好像有点悟，也不明白究竟悟倒了什么。今天偶然读到这个作品，恍然就有这样的悟：诗歌就是不把这句话说完，看起来是完了，其实得你自己再体会后面的话，作者转行了，又说了一句，再让你自己补充；作者最后自己说完了，整个作品还没有完成，还得你自己去补充，这时候好的作者总是把可以传达又不能用语言传达的东东留给你，你去体会，并且你可以体会到；不怎么好的作者是要不然就一股佬的把自己要说的都说了，不用你去想了，你倒反觉得这诗歌看完就罢；还有一种就是藏起来藏得太深了，让读者晕呼呼的找不着北。说到整个作品作者写完了还没有完，还得读者去补充，读者也有两种，一是好的读者能够从好的作者那里读到他内心的感受，从而沿着作者给出的方向，自己丰富了并享受，这时候点上一个烟，慢慢品其中的味道，很好；一是不怎么好的读者，即便遇到好作者，他或者是很忙，没仔细看，或者是鉴赏能力尚待加强，更不好的读者是管你麻玩意先批了再说。诗歌这个东东和其他文体还是不一样，要留空白，要体会空白。让我们努力地写好同时努力地读好人家的创作。
    我把这个感言贴在《石头盖着雪》和《黑雪》后面，我不分行，也算是写了一手诗歌。可见，诗歌的分行只是形式，诗歌的质地是会意。


（转自风过喜玛拉雅博客：http://blog.sina.com.cn/fgxmly）

★《春天的割草机》

□晴朗李寒

    春天的割草机，经过鲜嫩的绿色
    经过一个雨后的中午
    它一直在喧响　它空洞的胃
   
小草的血液的气息　一个春天的爱的气息
    让人忧郁的一个春天
    死亡的快乐　新生的恐惧
   
    春天的割草机　现在它停下来
    细碎的草茎堆成绿色的坟丘
    清香的　死亡的气息
   
    它的工作还未结束　这个屠夫
    它在春天都干了些什么
    此刻　草坪显现出自己的侧面
   
    而我听见小草们亢奋地叫喊
    “春天的割草机　我疯狂的爱人
    请你再一次　辗过我的身体”
               
2002、5、10于省作协

    风继续吹点评：此刻，我正在阅读这首题为《春天的割草机》的诗歌。仿佛是为了印证些什么，楼下草坪上割草工人及时地到来，并加大马力开动了割草机。新鲜的青草的气息不多久便升腾起来，我看到了绿色的雾如同绿色的梦魇般诡秘，割草机走过的地方是整齐的新茬儿，是凌乱的青草的尸体，它们渐渐堆积起来，好像河底逐渐加厚的淤泥。死亡的气息从鲜亮的绿色中挥发出来，让我心惊肉跳。
    在此之前，我总是惊异于城市中草坪的平整，心想：这些进入城市中的草忽然间就失去野性，竟温驯起来了么。当时根本未料及它们将会定期经受这样的命运：生长，刈割——接下来，却不是像庄稼那样等待收获，而是腐烂。腐烂成了它们最终的归宿和唯一的命运。那“保存”下来的一部分继续生长，也不是和刈割进行抗争，而是等待再次被刈割。长久以来，它们温驯得近乎灵敏，近乎智慧，适时地想念着割草机，这便是诗人所说的——

　而我听见小草们亢奋地叫喊
 “春天的割草机  我疯狂的爱人
　请你再一次   辗过我的身体”

    割草机带给草坪的是“死亡的快乐，新生的恐惧”。但是，真正令人恐惧的，还是小草们那受虐狂般的“亢奋的叫喊”。从被刈割，到顺从地接受刈割，这似乎成了进入城市中的草的命运——“此刻  草坪显现出自己的侧面”。
    城市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阶段的产物，人类的社会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便是不断的城市化的一个过程。然而，让我们自己尴尬的是，城市却如同熔炉，将许多进入它的事物煅烧得面目全非。在这个城市中，它们以异化的、陌生的姿态出现，丑陋、罪恶并且堕落。
    我想起了乡村的小草。家乡向阳的斜坡上，嫩嫩的草芽正日复一日地加速生长，在一场雨水之后，它们茂盛得自在坦荡，它们抽叶、拔节、吐絮、结籽、枯黄，丰富而又完整的度过自己的一生，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它们本身就构成了季节物语，即使你匆匆地走过，也知道时令已经前进到了哪个环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它们正是这样生长在自然深处，生长在时间深处，年复一年，和大地相偎相依；连同那偶尔的“野火”都闪烁、蔓延和展现着友好的温度、自然的气息和原生的姿态。
    它们实在和城市中的植物是两个样子。正是这些散发着自然气息的原始之草，长久的成为我关于草的本质记忆。因此，对于那些在城市中水泥夹缝里畸形生长的草，我往往哀叹。还有生长在草坪中的草，美丽的栅栏环绕着它们，行人的目光赞美着它们——它们也日渐畸形起来，丢失了作为草的固有的矜持与谦卑，而狐假虎威得异常茁壮。正像它们再也无法回到山坡上一样，它们也再难以成为我关于草的原生记忆。它们茁壮得如刀戟一样，根根刺伤着我的心情，提醒着我，一种异化的存在。
    像候鸟一样，生活在乡村中的人们，每年春天都会成批涌入陌生的城市，试图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命运，却不知命运在他们入城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改变着他们，就像是城市改变着草的命运。事实上，他们便是一株株草，卑微得可以被忽略，可以被任意支配。极度的贫困、物质的匮乏，让他们过着非人的生活，经受着草一样的命运，处于草一样的地位，被人责骂、踩踏得满身泥泞。要么“倔强的矗立”，要么被刈割——然而在这个倔强得不到赞扬，刈割变得自愿的时代，谁还会傻气地倔强矗立呢？仿佛笑贫不笑娼，事情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日子是伴随记忆而存在的。诗人记忆的引发，或者说诗人对日子的回忆源于“一双丢弃在墙角的鞋子”。很多时候，日子就像“一双鞋子”被遗忘在生活的某个角落，正是它“底子上/还沾着千里之外的泥泞”使记忆被复活，使日子被定格，这是一种充满执著的回溯，也因为有了记忆，有了对记忆的激发，日子才有意义。
    全诗下来。如果说顾城的《弧线》中“鸟儿”疾风转向、“葡萄藤”自然生长触丝、“海浪”适时变化和“少年”捡拾一枚分币等仅仅是一种为突出意象共性，点明标题“弧线”而进行的平行并列，或者自然叠加，那么晴朗李寒的《日子》给所呈现的“锯子”木头里寻找火焰、“水龙头”的水一滴滴滴下来、“稻草人”被风雨撕扯剩下骨头和“鞋子”沾着千里之外的泥泞等却是紧扣“日子”主题而实现的不同层面的表达。之前有人硬要发掘《弧线》中隐含对现实的反讽，对此我不以为然，倒是《日子》里渗透的一种对现实思考的痛，让我如此印象深刻。
 （转自宋世安博客，原题为《读诗札记十•晴朗李寒篇》

★《石子》

□晴朗李寒
 
　　怎么才能让时间之流　慢些　再慢些
　　让它裹挟的泥沙
　　都缓缓沉淀下来　让它恢复清澈
 
　　与周围的这些石子　我努力保持着距离
　　不去与它们磨擦　碰撞
　　呵护着自己的棱角
 
　　可这是多么徒劳　我依然不能停下
　　随波逐流　与那些石子互相磨损
　　脆弱的棱角日渐退化
 
　　如今我是多么晶莹的一粒石子
　　圆润　透明　平静躺在湍急的水中
　　你看　我固守了自己最坚硬的部分
 
　　2006.03.11上午
 
    东篱点评：这是一首言浅而意深的诗。所谓言浅，是指它的朴素和明白如话；所谓意深，即指它的短短十二言，却道出了一个宏大主题——时间的强大及个体生命在其面前的弱小与坚守的意义。
    每个人都希望时间能够慢下来，甚至停留，让生命之树长青。但这不过是人类的一个空余遗恨的梦想罢了。时间的不可逆转性和强大杀伤力，决定了生存其间的个体生命的短暂、渺小及悲剧性质。但个体生命的顽强，恰恰在于它的明之不可为而为之，悲剧的根源在于此——“可这是多么徒劳”、“脆弱的棱角日渐退化”，生命的意义在于此——“我固守了自己最坚硬的部分”，人类的伟大也在于此。在与时间及其时间化的世俗抗衡中，个体生命能做的惟有坚持——“我努力保持着距离”、“呵护着自己的棱角”、“我依然不能停下”。坚持既是一种不凡的毅力，同时也是智慧的体现——透明、安静是一种历经艰险后的开阔境地，是人生追求的一种大境界。
   这首诗体现了李寒诗歌惯有的线性思维特色——自然而明晰。

★《这些花呀，这些草》

□晴朗李寒
 
　　这是薄荷，这是薰衣草，这是留兰，这是迷迭香，
　　这是仙人掌，这是昙花，这是蟹爪莲，
　　这是绿萝，这是吊兰，
　　这是我，
 
　　这是我，
　　这是玉树，这是海棠，
　　这是文竹，这是百合，这是紫罗兰，
　　这是水仙，这是郁金香，这是茉莉，这是波斯菊。
 
　　这些花
　　这些草呀
　　喝水，多些少些，无所谓，
　　它们不会冲我叫喊，献媚，撒娇，
　　它们是自由的
　　想开花就开花，不想开，我也不去强求
　　我就在它们中间
　　这样活着
　　对生活的需求
　　比它们也多不了多少
 
　　2006.03.11
 
    东篱点评：这首小诗很有意思，前两节的回旋书写，既造成了一种形式美感，又同时与所表达的内容有一定的关联性——这些花草，还有我；我，还有这些花草；我，就在它们之间。花草即人，人即花草。人的卑微，可见一斑。
    这首小诗的可贵之处，一方面在于它的平民意识和平民视角，把人置于世界万物之中，人即万物，万物即人，从而搭建了一种人与万物平等对话的平台——“这些花／这些草呀／喝水，多些少些，无所谓，／它们不会冲我叫喊，献媚，撒娇，／它们是自由的／想开花就开花，不想开，我也不去强求”，这种客观立场，恰恰是对事物真相的一种揭示；另一方面，这首小诗很可贵地表明了作者对生活的朴素态度——“对生活的需求／比它们也多不了多少”。在人类的贪欲越来越物化和膨胀的今天，能够做到对生活的需求像花草一样喝水开花就行了，多么难能可贵啊！这同样需要一种境界和人生的修为。


★《虎尾兰》

□晴朗李寒

　　寂静的虎尾兰，向黑夜伸出坚硬的斑纹，
　　它，优雅地晃动尾巴
　　埋头，打磨着牙齿
 
　　它抓住了一团泥土，抓不住
　　悬崖边的绝望，
　　凶猛之美
 
　　一头虎尾兰，自信地蹲守着
　　它随时准备扑过来
　　撕碎无边的黑暗
 
　　而它的梦，它的魂
　　在遥远的非洲
 
　　那里，一粒星子
　　正滑入幽深的峡谷
 
　　2006.03.11
 
    东篱点评：这首诗写的是虎尾兰，写虎尾兰的顽强、自信、孤独和守望。虎尾兰像一头老虎一样，具有凶猛之美，它埋头打磨牙齿，是为了迎接黑暗——“它随时准备扑过来／撕碎无边的黑暗”。它是自信的。因为自信，所以优雅——“优雅地晃动尾巴”；因为自信，所以主动——“向黑夜伸出坚硬的斑纹”。但往往是越强大、越优秀的生命，其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也强烈。像老虎一样具有凶猛之美的虎尾兰的孤独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孤独是无边的黑暗，是悬崖边的绝望，是因为梦和魂都在遥远的非洲，这种身在异地的悬崖边的守望，其内心是何其孤独啊！
    这首诗又不仅仅写的是虎尾兰，而是作者借虎尾兰表达了一个优秀的个体生命“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孤独感。遥远的非洲，可以看作是诗中所要表达的个体生命的故乡，他的梦，他的魂都在那里。诗的末一节，用一粒星子滑入幽深的峡谷，极为形象地营造了遥望故乡时的悲伤情境，进一步烘托了孤独感。

★《拒绝》

□晴朗李寒
 
　　为什么一只青色的苹果
　　那么快就拒绝了牙齿
 
　　一把剪子，在你的体内
　　走来走去。
 
　　这不是你想要的。时间长了毛
　　关节里暗藏着针尖
 
　　你的大脑是一座空城，寂静
　　燃烧，灰烬随风而逝
 
　　你又一次抛弃了人群，
　　影子投向远方。
 
　　2006.04.04
 
    东篱点评：这首诗较上述三首略有不同，上述三首读起来更显朴素和明晰，而这首诗则多少有些晦涩了，这种晦涩，一方面是句子与句子间的跳跃性较大造成的，一方面是因为作者用了较多的暗喻或象征。比如苹果、牙齿、剪子、针尖、影子等等。虽然如此，只要我们融合自身的经验，认真加以阅读和分析，仍能感受到作者表达的是不与世俗相融的孤独与决绝。
    一只青色的苹果，为什么会拒绝牙齿，是因为它还在成长，而成长必然要在世俗的环境中，但有些世俗又不为成长所接纳，因此要学习拒绝。拒绝的武器是体内的剪子，是关节里暗藏的针尖。因为看不惯世俗，随着时间的推移，更让这种剪子和针尖越发的坚硬和锐利，虽然这并不是你想要的（坚硬和锐利容易伤人），但这也是性格和命运使然。世俗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内心的灰飞烟灭，往往更容易坚定一个人把理想和目标投向远方的信念，这是一种只身上路的勇气。
    李寒近来的诗特别关注那些卑微的个体生命的普通生活，或“在细碎而岑寂地闪烁着的生活细节里，捕捉人性的小小辉光”（陈超语），或本真地揭示日常生活中隐藏着的痛点。《拒绝》和《虎尾兰》在这方面表现得比较突出。
 （以上四首由东篱点评，原题为《拙朴，线性，生活之痛——李寒四首诗歌评析》）


 ★《亲爱的阵雨》 

□晴朗李寒

六月的阵雨使天色早早地暗下来 
雷声在远处　有些羞涩 
而细密的雨水多么均匀 
它把我淋透了 
我仍旧会称呼它　亲爱的 

一汪汪的水洼　无数个小小的湖 
都在吐着快乐的气泡 
尽管它刺痛了 
我裸露的伤口 
但我仍旧会称呼它　亲爱的 

是的　亲爱的阵雨 
还有多少次我的肉身 
能被你坦率地敲打　拍击 
让清凉直抵灵魂的深层 
让我憔悴的心　对世界又涌出丝丝暖意 

是的　在雨水中我学会了咬住嘴唇 
学会了宽容和忍耐 
对于一个没有雨具的行人 
诅咒和沮丧是没用的 
我说　来吧　亲爱的阵雨 


★《我是一个极易伤感的人》
 
□晴朗李寒

一个极易伤感的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