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生死聚散
天地茫茫,万物因果循理而行。春生秋杀,夏盛冬亡,生死聚散无常,纵使相知相守多载,也难免落得相离的下场。更何况是这人如草芥的年代,转身之间,兴许就隔了一世。
可何辅堂以前一直觉得,先走的那个人该是自己。
他曾在忘川岸旁流连数次,不过是为了二月红,才怎么都舍不得趟过那水去,舍不得将他忘得干干净净,更舍不得的是,自己死了,二月红却在相隔数十里的长沙城守着回忆过活。
于是他想,得叫他恨他才好,恨至入骨,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这样等他收到他死讯的那一刻,或许会好受些。
可何辅堂没想到,自己竟是一开始就错了的,他看轻了二月红对自己的感情,也看轻了爱捉弄人的老天。
他在二月红和老天爷的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如此不堪。
在炼狱中痛至麻木是何样感受,何辅堂清清楚楚。
浑身是血的何辅堂被来运背回屋时意识已不清了,却紧咬牙关仍是一句疼也不肯喊。
莫小楼看着何辅堂背上血肉模糊,衣衫和血黏在一处早就分不清,无奈之下只好取了剪刀剪开,狠着心撕下布块,方凝固的伤口登时又大片大片冒出血来,染透了一块块雪白巾帕。
莫小楼的双手沾满了何辅堂滚烫的血,颤抖着滚下两滴眼泪,又赶紧弯腰寻药。
几人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止住了血,天已经黑全了,其间藤原幸没派人来询问一次。莫小楼瞬间疲乏得趴在床头,看着何辅堂毫无血色的脸。
她想起当年初遇何辅堂的情景,那年她刚满十八岁,却已经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她在灯火璀璨的舞池中央瞧见了藤原幸身边的何辅堂。那时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淡淡望向女人堆里的藤原幸。冰冷漠然的眼神,却让她察觉出一丝冒着火光的恨意。
仿佛下一刻,便能燃起熊熊烈火。
彼时的莫小楼想,这个人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是藤原幸手下的一条好狗。
后来她在组织里再次碰到他,她才蓦然意识到何辅堂受了多少委屈。
她喜欢他,爱他,心疼他,可他的爱,他的喜欢和心疼都毫无保留的给了另外一个人,连一个角落都吝啬与她。
莫小楼很累了,喜欢何辅堂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逐鹿,而她永远是输。
她清楚结局,却还是止不住。
莫小楼垂下手,转过身子,仰头轻轻靠在何辅堂身旁。窗外疏星几颗,在伶仃树影中隐隐约约。她望着闪烁的星光,静静想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和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过往。
何辅堂的鞭伤养了半月,半月内,藤原幸除了叫人送药之外,对何辅堂的身体再不过问。何辅堂倒是闲的轻松,能下地了就让黑娃在庭院里放一把摇椅,躺在摇椅上望着偶尔的落叶出神。
莫小楼总觉得他将自己活成了二月红。
“小楼。”
莫小楼一惊,转过身去看何辅堂,这么多天他从未这样唤过自己,心神顿时激荡不已,隐约期待着些什么。
只见何辅堂坐在床上望着她,脸上带了三分浅薄的笑意,缓缓道:“都说我同你成亲了,你是我夫人,那,以前的我是不是很喜欢你?”
莫小楼眼里的光慢慢黯淡,嘴角微扬,苦涩笑道:“是啊,你很喜欢的。”
“那为什么我们都不睡同一床?”
莫小楼一愣,不知道何辅堂怎么想起这个问题,只好搪塞道:“你伤还没好,等你好了我就搬回来。”
何辅堂垂下脑袋想了想,蓦地朝他伸出手。他浅浅笑道:“过来,让我抱抱。”
莫小楼想,她果然还是斗不过何辅堂,他总是知道用最简单的方法让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一步步向何辅堂走过去,把自己送进何辅堂的怀里。
她听着何辅堂的心跳,感受他一点点渡过来的温度,她想,这就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豁出心拼了命去爱的人,现在在抱着她。
莫小楼轻轻笑起来,下一刻,笑意便瞬间模糊,整个人倒在何辅堂怀里。
何辅堂抽回小型注射器,将昏迷的莫小楼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将棉被盖好。他俯身揉了揉莫小楼的卷发,轻声笑道:“别再记着我了。”
等战争结束,为自己寻个好人家,你瞧,我这么混蛋,你这么聪明,可偏偏在我这个混蛋身上犯傻,何必呢。
我要去找人还债了。你欠了我一回,我骗了你一次,从今以后,你我两清,你不用再自责,也千千万万,别再记着我了。
何辅堂戴好帽,拿起藏在枕头下的枪,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时近傍晚,靛蓝从天际的那头静静染过来,寂然的街道闪过一道人影,窜进了荒废已久的房屋。
何辅堂寻了火盆,在院子里生起火来。
火光照亮庭院的一隅,也照亮了何辅堂淡然的脸,他坐在火盆前,手里是藏了许久的纸钱,一张张沾了火,迅速燃成了灰。
“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先前顾忌太多,怕你恼我烦我,如今我马上要去见你了,就算你再烦,我也要缠着你把话说尽。”跳跃的火光中,他浅淡一笑,“你可别不认我。”
他站起身,弯腰拾起那套虞姬的戏服,哗的展开,火苗从华美的衣袂吞噬而上,烧了绸缎,烧了珠宝,烧了针线,将衣领内绣着的“红”字,烧得干干净净。
二月红,到那边,再为我唱一回戏罢。
须臾之后,庭内火光依旧,人影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