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呼哧，呼哧”风箱一推一送，鼓起的风就像一只巨掌，把火苗抓起来扔在半空，火光红艳艳照红了半边天。
拉风箱的是个精壮大汉，已热得满身大汗，整个人都要被着炙热烤化了。在这热浪中，却有一个精瘦的老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瘦得像一片干枯的树叶，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上天，手中却握着一把乌黑的小锤，说明他的身份——铁匠铺的大师傅。
他的脸瘦小而布满皱纹，如同一个风干的核桃。他的眼睛，准确的说是两个陷在皱纹中的黑洞，正一眨不眨地注视通红的炉台。
突然他眼中现出一道亮光，一如久候的猎人终于发现了猎物，“刷”他从炉中夹住一根通红的铁条，叮叮当当熟练地敲击着，铁条渐渐有了形状，是一个剑胚。猛然间老头眼中的光黯淡了，“扑”他把已快成型的剑又扔回了火中。
三年了，他不知已打过多少次，又毁过多少次，而那把剑始终没有铸成。
他又静静地站着，盯着那红红的炉火，他在等，等下一次。
其实，有时一生就是等待某个时刻，所以他必须有耐心。
“李老二，打好了吗？”说话的人四十出头，高高的个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还差一点。”老头开口了，声音低缓而平静。
是的，还差一点，但这“一点”却让他等了一生。

“所以我把这点给你带来了。”高个中年人忽然一纵身，跳入了那滚烫的炉水之中。
一滴浊泪落入炉中。
老头擦着眼睛，你真是我的生死之交啊。
正因为是生死之交，你才明白，我这一生就是为了锻造一把名剑而活。
老头眼中蓦地暴出一种明亮，一如在沙漠中苦苦跋涉的旅人看见了期待已久的绿洲。
“当、当”铁锤有缓有急地落下，每一声都是生命中的一步，它不是在铸剑，而是将自己的岁月和朋友的生命熔在一起。
世间伟大的器物，都是用人的生命铸就的。
剑成了。他用手弯了一下，薄薄的剑身柔可绕指，“唰”他把剑抖直了，剑又快又利，简直是杀人无痕。
好剑就是这样刚柔相济，过刚易折，过柔无锋。人亦如此。
老头久久地注视着剑，一如母亲注视着熟睡的婴孩，他知道这是他生命的延续。
好剑不可无名，就叫“骜然剑”吧。
他抓起剑，轻轻在脖中一摸，血痕乍现，倏忽又合，敲入白驹骜然而过。
他无声无息地倒下来，脸上还挂着微笑，仿佛在说：“好剑，果然是杀人无痕。”
既然一生只是为了铸这把剑，此刻剑已铸成，余生又用来做什么呢？
人已逝，剑犹存。
有了名剑，就会有名剑的故事，我们要讲的，也是其中之一。

一 笛裂
北风刮了一夜。
天已放亮，空中还扯篷拉絮飘着雪花。
这是今冬最冷的一天。
一个老家院踏着半尺厚的雪，抖抖索索地走过去开大门。边走边使劲抽腰带，生怕冷风抽个冷子钻进厚厚的棉袍，嘴里絮絮叨叨：
“这么冷的天，会有什么客人，谁还不好生生呆在家里，喝一盅，烤烤火呢……”
边唠叨，边拉开门栓。
他是天下第一名侠——方听雪的家人。方府的大门就是在大年夜也会为一个不速之客敞开，否则方听雪怎能以古道热肠闻名天下呢？
“吱呀呀”门刚开了两尺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转眼间马到了近前，眼看就要将老人撞翻在地，马上来人忽然双手一翻，抓在两侧的门扇上，两腿一较劲，生生把胯下的马凌空夹起，口中高叫：“老萧头，没撞着你吧？”

老萧头掸了掸了身上的雪，从从容容走过来，接过马缰绳，答道：
“伍二爷，瞧您这马，黑马都快变成白马了，该是在雪里跑了一夜吧，有什么急事？我领您去客厅吧。”
“了不得的大事！快！带我去见大哥！”
“急旋风”伍剑豪是方听雪的结义兄弟，他的急脾气江湖上无人不知，据说他妻子一怀孕，他就恨不得立时看看孩子的模样，一时成为笑谈。
老萧头立在院中，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行，我们老爷的笛子才吹到三折，您还得再等两炷香。”
方听雪自从九年前夫人去世后，晨起必吹奏一曲《长相思》为悼，九年来从无间断，此时就是八大掌门来了，也只能恭候。
“那怎么行？”
“您怎么忘了当年薛如风的事啦，老爷一吹笛，除非天塌地陷，否则谁敢打扰？”

三年前，薛如风初出道，就以一十七刀战胜了“金刀王”欧阳冷，风头正健，就来听雪山庄向方听雪挑战。
恰逢方听雪吹笛，薛如风久候不至，不由怒从心起，径直冲到方听雪吹笛的紫云轩。
紫云轩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内密植修竹，竹外站着一个淡青色长袍的人，背对着薛如风，双手握笛，笛声清越。
薛如风双手一抱拳：“方大侠，薛如风这厢有礼了。”
青袍人并不会回头。
薛如风抽出刀，口中说道：“讨教了！”刀锋直刺方听雪的后心，他心中虽恨方听雪无礼，却不肯自失高手风范，手中只用了三分力，旨在逼方听雪出手，但也激起了一股刀风，紫云轩的竹叶“簌簌”落了一地。

方听雪的袍角却依旧笔直地下垂着，身形轻轻一移，便让过了这一刀。
薛如风的扫叶刀一向以快、狠为要旨，前刀甫出，后刀便至，转眼间已杀出一十六刀，竟连方听雪的衣角也没扫到，方听雪步移身换，笛声丝毫不乱。
薛如风的第十七刀将要砍出，硬生生停住，还刀入鞘，转身就走。
他一句话都没说，又有什么可说的？
彼时曲终，方听雪缓缓转过身，望着薛如风的背影，叹道：“好刀法，我还是吹错了两个音。”
如今，薛如风已是京师第一高手了。

这段逸事广为流传，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了，即使天塌地陷，这一时刻也别来打扰方听雪。
伍剑豪今天却全然不顾这些禁忌，直奔紫云轩而去，未及院门，就高声叫道：
“方大哥，白老前辈出关了！”
笛声戛然而止，方听雪缓缓转过身，他四十出头，一张端正的脸上有一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
“老爷，都是老奴不好，没拦住伍二爷。”老萧头小跑着跟进来，躬身说道。
“不妨事，你先将这笛子收至书房。”方听雪将笛子递于老萧头。
老萧头忙毕恭毕敬双手接住，捧至胸前，却发现这只老爷钟爱的青玉笛上居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
“二弟，客厅叙话。”

坐定。斟茶。
伍剑豪一肚子话顶到嗓子眼了，却又不能不等着忍到那个斟茶的童子垂手退下。
方听雪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缓缓道：“雁荡派白若仙老前辈二十年就已是剑术名家，这次出关讲学，必是颇有心得，我辈学剑之人正该去看看。”
“嘿嘿”伍剑豪咧嘴一笑，压低声音道，“可江湖传言，他这次出关只怕和二十年前那一场关于骜然剑的血战有关，据说”
“江湖传言多听无益”，方听雪大胆言道。
伍剑豪被截住话头，心中颇有点差异，大哥素性待客周到，很少会打断别人说话，今天这是？
“此去路远，我们即刻动身。”方听雪的眼中多了一种光芒，他的眼睛很奇妙，平静时一如无风的湖面，安详而平静，而此刻有如微风拂过。
风起于青萍之末。

能插一下么？

标题第二个念啥

二 解剑
一路行来，已到了绍兴城内。
刚一入城，就被一群叫花子围了起来。
这群叫花子大约二三十人，小的五六岁，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身上衣单袄破，冻得清濞长流；老的六七十岁年纪，弓腰缩背，伸着一只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地哀求：“老爷，行行好，给两个钱吧。”
方听雪跳下马来，解下身上的披风，将老人裹住，转身吩咐家人，拿些钱散给他们。
叫花子们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方听雪正欲上马继续前行，一灰袍人排众上前，在马前深深一揖，说道：
“方大侠，久仰大名。不才吴七这厢有礼，在下有事相求，请借一步说话。”说话的人三十多岁，两鬓却已见风霜之色，双颊瘦削，眼神锐利，十分干练。
“这，莫不是杭州府的总捕头？”叫花子中有人认出吴七的身份，自来叫花子怕衙门口，立刻四下散去。

方听雪听吴七的口音不是此地官话，而是乡音，千里之外遇见老乡，心中也觉温暖，忙还礼道：
“不敢当。想来吴兄就是如意门梁老师傅的高足，我与梁师傅神交已久，今日在此得遇吴兄，也是方某之幸。如能尽绵薄之力，自当效劳。”
吴七并未出一招半式，方听雪却一语点出他的武功师承，这份眼力让吴七颇为吃惊，更吃惊的是方听雪的自谦。
如意门在关外倒也还算是有名，弟子众多，但掌门梁保国的武功在江湖上不过是个二流高手，与方听雪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而方听雪如此谦逊，令人顿生敬佩之心。
忙道：“在下已略备薄酒，给方大侠接风，请。”
两人揖让间，伍剑豪已不耐烦，口中嘀咕：
“六扇门的事自有当官的管，千里迢迢到这里，管什么闲事？”

方听雪全不理会，细细听吴七讲事情的经过原委。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吴七做捕头已有十余年时间，积功迁升，半年前升任杭州府总捕头，初来乍到，无意中得罪了江南武林四大家族之首的南宫世家。
南宫剑、公孙鞭、林家枪、花家刀并称江南武林四大世家。南宫家近年来创立了万仞门，广收门众，更是一手遮天。吴七找人说合屡屡碰壁，眼看总捕头之位难保。万般无奈间，听闻方听雪来了江南，本想在杭州谒见，偏偏方听雪一路急行，并未停留，所以又赶到绍兴迎候，希望方听雪能为己说项。
其实，他只是闻听方听雪的盛名，并无交情，说完心中忐忑，不知方听雪会不会一口回绝。
方听雪微一沉吟：“我与南宫门主倒有数面之缘，只是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杭州？”
伍剑豪顿时急了，“从绍兴到杭州，再从杭州到绍兴，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辰，不行，不行。”
吴七起身做了一个长揖，“南宫门主现就在城东五凤楼，有劳方大侠。”

五凤楼。
楼是一座三层八角楼，已有百年历史，木檐石瓦，于古朴之中见精巧。
二十余名青年男子一字排开立在楼前，清一色的青衫长剑，煞是整齐。
方听雪停住脚步，朗声道：
“塞北方听雪前来派会南宫门主。”
当先的青衫男子闻声，远远打量了一下方听雪一行，转身上楼。
“这小子好生无礼！”伍剑豪暗自生气，想方听雪何等样人，就是武当、少林的掌门也敬他为上宾，这南宫世家青年弟子听到方听雪的名头，竟不上前相迎，真是倨傲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