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___『星痕错』

第二章 


出了密林一路朝北。不觉，日已上正空。 


哀已走了许久，有些乏了。远处的山谷随着朝雾的消散，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从出密林算来，已走了大半个时辰，但那个神秘的山谷似乎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 


[走了这么久，看起来还像半个时辰前那么远。]哀有些疲倦地想道，脚下却不敢片刻停留。 


寻着那个人星星点点的有意无意留下的痕迹，追了整整一个时辰。山谷凹形的谷壁终于出现在哀的眼前。 


这是一个静溢的山谷。天色渐渐明亮，凌晨的寒意潮潮袭来、丝丝入骨。天色朦朦淡淡，像是灰蓝色的阴霾。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危险的讯息，哀开始警觉地打量起谷的四处。骤然，在一片的暗色中，出现了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那个苍劲的“茶”字用干净清爽的楷体书于飘动的旗帜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笼罩在谷里淡淡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哀稍稍放松地迈开了步子，而眼神中却仍然透露出那一丝不灭的冷气和警惕。 


 扬起的旗上轻微地抖动不定，而小茶寮终于清楚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几张干净古朴的木桌整齐地摆放在茶棚内，微有缺口，看样子已是上了年岁的老桌。哀提着星痕默不作声地走进了茶寮，拣了个位置轻轻坐下。 


 [山间不会莫名地出现茶寮，看来那个人已经早我一步来到这附近了。]她仍是面无表情，心里却默默思考着。 


[姑娘，来喝茶么吗？真是稀客啊。]那个老态龙钟白发须须的老人家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来到她身畔，倒是让她感到不自在，甚至还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星痕。这么多年的训练，已然让哀时时刻刻都是警惕万分，毫不放松呢。 


 [恩。]她没有抬眼看那个老人家，只是淡淡应了他一声，嘴角挂着莫测的、冷冷的笑。 


 [好，茶这就来。]老人家也笑了，转身离开。 


只是急急鼓捣了一阵，就笑容满面地走到了哀的身边。瓷茶杯里柔柔的水在晃动之下泛起波痕，就这样被放在了桌上。 

 
[老人家，这茶已经冷了呢。]她咬着牙冷冷道。[莫非这茶是早泡好的？] 

 
[看不出你这冷漠的家伙还会点幽默啊……不过和我比起来，可是差了一大截呢。呵呵。]那个苍老的声音瞬间就变的精神而富有活力，说话见竟还有几分嬉喜的味道。而她仍旧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咦，你竟早识破了？倒是真够沉默。]然话音未落，那把海蓝色的剑就无声无息地移到了他面前。[有哪一个老人家的眼睛是这么亮的。] 

 
老人把手一扬，[呵，看来还是我考虑不周啊。]赫然，一张人皮面具已在他手中。只刹那。这是个异常俊美的男子，日金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阴影不定，衬托出他清瘦的轮廓。但是他的眼眸闪着诡异的光彩——沉定而自信，还有浓浓的笑意，却夹杂着许多令人看不透的东西。 


哀一时间有些惘然，星痕剑剑尖轻微一颤，待她眼中光华聚集，那人已走了开去，离剑足有许尺。原来他竟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无声无息离开，就以这份轻功在江湖也是数一数二。哀的脑海里不禁又响起临行前义父的最后的嘱托。 


——“哀儿，这次要解决的人与以往不同，你须多加小心。”

第三章 


霞在变幻着，浮动着，有如梦境。 


世间最美的画，也不过如此罢。 


薄暮笼罩中的古树，更添古韵。上了年纪的墨色树丫摇曳着，树上倚着的男子堪堪仰着脸，一时间有些失神。 


有多久缺失了这样闲逸的心情，他自己也忘却了。自入了江湖，哪一天敢奢望有安生的生活？甚至于在睡梦中，竟也逃不开那些打打杀杀，尔虞我诈。江湖的血雨腥风，他年纪虽轻，经历不浅，心，早已倦了罢。 


微风忽起，吹动了他如雪的衣衫，吹散了眩目的霞色。他温润的瞳中，映出了天边忽而现出的那张冷漠的脸。 


不觉，他的唇脚勾起了淡淡的笑意，桀骜，不驯。 


[是那个固执的女杀手。] 


脑中如雷击一闪，便忆起了与那女杀手初初相遇的情形。 


——那一日，是她将他截在了通往城外唯一的古道上。 


——那一日，斜阳，残影，芳草，碧连天。 


——那一日，是他诧异地盯着她的绛唇中缓缓吐出二字：拔剑。 


——那一日，亦是他堪堪笑着道：我不杀女人。 


莫不是正是那一句不杀女人，惹怒了她，才会千里追寻，不肯饶依。正如她当日脸色一冷，直直将宝剑指向他的心口一般？ 


[女人的心思最是难懂。]叹息了一句，他倦意地阖上眼，将颀长的身躯更倚近了冰冷的树干，打算小憩。 


然而，一道强烈的蓝光不容情地刺向他快要阖上的眼睛，远处齐人高的杂草丛中传来悉悉的响声，自远而近。杂草间狭长的缝隙中，那把已然熟悉的星痕宝剑若隐若现。 


“该死。是她。”男子从薄唇中吐出这二字，脸上交错过种种复杂的神色。一分欣喜，二分无奈，三分顾怜，而余下的四分，则是忧虑与不安。 


莫不是他在茶寮留下的字，她没看到？“——前方就是百鬼林，追逐游戏该到此为止了。”那几个用剑气在茶棚木桩上写成的大字，倒也应该引人眼目。难不成，难不成她真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百鬼林是什么样的地方，她也敢闯？ 


“固执的女人真是可怕。”眉心皱成了深深的川字，他如展翅的鹰般轻轻跳下古树。 


一路他没少留下过字条，那个叫哀的女杀手却不以为然。难道真要他死，她才肯放弃？想他基德这辈子不敢自称风流倜傥，却也还怜香惜玉。更何况，她若是死了，岂不等同于他杀了她？基德是不杀女人的，他初初入江湖时便立下了这般誓言。 


这次，恐怕是要用自己的力量，来阻止她进入那百鬼林了。 


斜阳最后一点余光也跃入了山中，暮色里，白衣男子负手而立，深深叹了口气…… 


……

第五章 


命运的巨轮在旋转，尘封的过往历历浮现在眼前。纠缠。生生交错。 


女子的脸庞在清冷的月光下通透的几近不真实，有淡淡的寂寥的美。只是那张冷傲的脸，却突如其来地变得如此茫然。 


基德微微笑着古怪地看她。 


成功了。呵呵，法术到底是比武功有用，总算用这惑音拦住她了。接下来只要用幻景把她引出树林就大功告成了。也不知这冰冷的女杀手回忆到了什么，竟如此入神。多日交手，基德却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惘然，空洞和不甘。这不是杀手应有的表情吧……她到底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心里的好奇，基德放下嘴边横吹着的笛子，十指伸出，交错在半空中。 


这是读心。一种来自于上古狐族的不外之传。传说读心可以使施法者读去被施法者内心所想，可是这种术法却极为耗费精神力，最多也不过能读心一个时辰而已。他震惊于为何自己要如此关心这女子的过往，竟不知不觉施展出这术法来。 


月开始泛起堇色的光。读心起作用了。 


空间中不断扭曲翻转着画面。那是……她的童年？天蓝得仿佛是毫无波澜的湖水，絮絮白云忽飘忽散，勾勒出漫无阴霾的苍穹。 


出现了。出现了。那个叫哀的小女孩在翠绿的草地上尽情奔跑着，小小的衣衫灌满了风，如同一只欲飞的蝶。那张无邪的小脸稚气未脱，在明媚的阳光下，竟密密地布着细细的绒毛，让人有种欲咬一口的冲动。这就是所谓的乳臭未干吧。基德趁着施法的空隙暗自笑了笑。 


「志保。慢些跑。」一名俏丽的妇人浅笑着，举手投足间透着说不尽的柔情与爱意。 


——娘。娘。妇人出现的这一刻，他听见了她心中的声音，绝望而激烈。 


记忆中的小女孩猛地扎进妇人的怀抱，接着是满坡银铃贯耳。 


「娘。娘。」小女孩声声地唤着。笑着。真真切切。 


可是突然之间，那美丽的梦境却骤然碎裂，仿佛时空在无尽空洞里紊乱，给人噩然的恐惧感。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火光冲天，在黑夜里的火舌有吞噬一切的气势。——它们在跳着死亡之舞，狂乱的吟舞声，一曲一曲，无终无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回荡，依稀是个女孩无助地在唤着母亲。 


「小哀。藏在里面，不许出来。」娘亲慌乱地将她塞入厨房的大水缸中。 


「无论听到什么，一定一定不许出来。你要是出来，我和你爹就不要你了。」娘亲的叮嘱，仍在耳侧萦绕，字字入骨。 


基德看见。那个全身颤抖的小女孩终是耐不住，微微掀开了水缸盖子的一条缝。夹缝细微处，他看见女孩的瞳，映出了那惨厉的一幕。 


数名蒙面人围在一男一女身侧，冷笑着。刀光所至，两人项间便多了一条血痕，应声倒下，那女人落地的前一瞬，借着力，生生地将持刀者的面纱扯下。嘴中喃喃：记着。记着。 


那是娘亲让她记着仇人的面容，去复仇。去复仇。 


「娘……」只有他一人听见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终是噎在喉中，模糊不清。他看着那个女孩生生地咬破自己的嘴唇，渗出鲜红的血，别样的凄艳。 


众人散去，临离前也没忘了往屋中放了把火。女孩倔强地爬出高自己半头的缸，摸索到父母的身边。那是血。那是腥红的血。女孩伏下身去，试图唤醒自己的双亲。火。在蔓延。如同烧尽地狱的烈火。熊熊。汹汹。 


火光的尽头，一抹诡异的黑影出现，亦幻亦真。 


——“你母亲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个影子冰冷地吐出这样的话语，刺人心间。“跟我走吧，让我们毁灭那些龌龊的东西。”那样杀气冷漠的语气，把她惊醒—— 哀缓缓抬起头，满唇的鲜血，那一刻，她如同一只嗜血的小兽。眼神中只有寒冰，那些天真烂漫的光芒，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去。 


——“哈……这世界上想毁灭一切支配一切的人，还有资格说别人是龌龊的么？你不要想得太容易，也不要再这么自负。”那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嘴里却说出了比黑影更为冷定的话，他只看到那影子微微一颤。 


——“我可以跟随你，但是，你能给我什么呢？”孩童的哀再次启口，声音沙哑。 
——“无上的一切。”暗影简洁地对她说。 


——“呵……”女孩肆意地笑了，漫天火光映着她白皙的脸，哀的眼眸里闪着不顾一切的、妖娆放肆的光。“好，我答应你。”她却突然之间又敛了敛光华，欠身点头。暗影笑赞道：“果然是有趣又有用的好孩子。自今日起，我便收你为义女。” 


基德凝神地看着，他听见哀极低极低地吐出那样一句让他胆寒的话—— 
“自此，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