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范文医生啊！”范文向他伸出友谊的手。
阿辉鄙视地避开了，依然那么冷冷地盯着他，范文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他和阿辉之间没有仇恨，没有误会，阿辉的态度怎么这样恶劣？
“你找我有事吗？阿辉。”范文把声音尽量放得柔和。
“你来做什么？”阿辉冷硬地说。
“看看贝嘉，她今天早晨在医院——出了点意外。”范文还是不能明白阿辉的意图。
“你少装蒜，哪来那么多的意外？”阿辉不惹人喜欢的脸晃到他面前。“你来得太勤了！”
“阿辉——”范文皱着眉。
“你是在打林贝嘉的主意，是吗？”阿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怪笑着。‘告诉你，别做梦！“
”我——你别误会，“范文明白了，”我只是关心贝嘉的病——“
”贝嘉，贝嘉，贝嘉是你叫的吗？’阿辉咬着牙，歪着脸，真难看极了，若不是范文知道他有颗善良的心，有一份真挚的情感，他真不能忍耐这样一个人。“关心她的病，别假惺惺了，她有什么病？你带她去看老大的坟，带她去‘美而廉’，带她去散步，带她去夜总会，这叫关心她的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主意！”
“阿辉——”他不知道怎么解释，阿辉怎会知道那么多？贝嘉告诉他的吗？“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阿辉鄙视地呸了一口。“别以为你是医生，医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告诉你，大爷每天晚上守在这儿！”
“你——”范文一震，他是什么意思？守在这儿？
“我保护林贝嘉，她是老大的！”阿辉傲然地，似乎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了。
“唉！”范文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阿辉真傻，他每天晚上守在这里就行了？这是愚忠，若贝嘉要变，他也阻止不了，贝嘉不变，也不是他的功劳。“阿辉，我该怎么说——哎！我对贝嘉真的没有野心！”
“林贝嘉！”他狠狠地盯着范文。
“林贝嘉！”范文无可奈何地照样说。“真的，我没野心！”
‘我不能相信，“阿辉固执地摇摇头，’我要事实！”
“事实？”范文看着他。
“从今天起，不许再见林贝嘉！”他一字字地。
“不可能，我是她的医生。”范文叫。
“什么叫不可能，”阿辉霍然抽出小刀，“我的刀能叫不可能变成可能！”
“阿辉，”范文退后一步，他开始有点紧张，阿辉是绝对认真的，他知道阿辉说得出做得到，但是，阿辉这样做末免太笨，也末免太无法无天，“听我说，你的刀子解决不了事情，林——贝嘉有病！”
“胡扯，她只是有小孩！”阿辉手中的刀子寒森森的。‘我没听说过每个人要一个医生，何况——就算她有病，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医！”
“只有我们医院有这种仪器，相信我，她是真的有病，相当严重的病！”
“骗鬼！”他又呸了一口。“她那样像有病？告诉你，若不是大爷看你这个人以前还不错，我早就摆平了你！”
范文惋惜地摇摇头。本质上，阿辉是个善良的大孩子，什么事使他相信用蛮、用武力、用暴力才能解决事情呢？是社会？是环境？是家庭？是学校？
”阿辉，你知道用刀子威胁别人是犯法的，我如果报警，你会坐牢的！“他冷静地想劝阿辉。
”哈！“阿辉夸张地笑，故意把刀子晃到范文面前。”报警，试试看吧！我若怕警察，也不来了！“
”阿辉，前些日子你不是这样的！“范文再说。
”谁叫你惹我？“他近乎暴戾地。”林贝嘉是老大的，谁都不能动，否则我会跟他拚命！“
”接近她并不等于对她有企图，我是站在医生和朋友的立场帮助她！“范文说，他知道阿辉并不是真要杀他，只是唬唬他而已，胆子大一点。
”别跟我来这一套，男人与女人之间，哈！朋友！“他夸张不屑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范文看看表，十点了。
“离开这儿，永远别再来！”阿辉是幼稚的，幼稚的人往往以为别人跟他一样幼稚。
“如果有人晚上不来，白天来呢？”他故意地。
阿辉呆一呆，他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件事。
“明天开始，我早晨九点钟就来！”他说。
“阿辉，”范文诚恳地拍拍他的肩。“你这么做很傻，虽然我知道你对沈立群一片忠心，但——没有什么用！”
“没有用？”阿辉傲然地。“你试试看！”
“我告诉你一件事，”范文靠近阿辉，他不再怕那把小刀，“别守着林贝嘉，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她对沈立群的爱，相信我！”
阿辉又呆一下，范文说：“我走了，我可以不来，你放心，”停一停，他终于说，“让林贝嘉去医院，否则——她活不了！”

说完，也不理阿辉的惊楞，转身大步朝来时的路走回去，他本来是在走一条无望的路，无论他走多久都不可能会到达终点的，半路上遇到了阻力，但这阻力或许是他们的帮助呢。
“慢着，”阿辉飞奔着追上来，铁钳般的手抓住范文的肩，“你说什么？”
“我说——”范文犹豫一下，他没有理由加重阿辉的精神负担，阿辉是个冲动的大孩子。“我没说什么！”
“骗人，你说活不久，不是吗？”阿辉喝着。
“林贝嘉肚子里有孩子，不是吗？‘范文说。
阿辉盯着范文半晌，终于放开他。
”谅你也没有胆子骗我！“阿辉悻悻地说。’你走吧！”
范文整理一下衣领，大踏步走入黑暗。
他知道阿辉正在背后看着，他不能表示迟疑，无论贝嘉在不在等他，他今晚是不能再去林家的了。
事实上，他对贝嘉完全没有企图，更没有什么鬼主意，他明知她的一切，他明知她会死，他只是——无条件、无企图地爱她。
他站在冷清的巴士站，自己也迷糊起来，他这么爱着贝嘉，真是无欲无求？他清楚知道自己不是情圣型的人，无欲无求，这——难道不是爱？若不是爱，那是什么？同情？怜悯？迷惑？
哦！什么是爱？
他甩甩头，跳上一辆公共汽车，绝尘而去。
六
安湄悄悄地辞职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她没有再见范文，也没有留下只字片纸，就这么离开了，走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或者，她是真的后悔，她并不真是个坏女孩，只是嫉妒——可怕的嫉妒，能使人迷失本性！离开后，她或许能找到一个新生活，一条新的路——人生的道路本是通畅无阻，除非你自己愚蠢地去堵塞它。
范文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他希望能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这是一件困难的事，他忘不了贝嘉，奇怪的，他也常常想安湄，离开后的安湄，那影子仿佛更鲜明了。他相当苦恼，这苦恼却深深埋在心里。
一星期来，他几乎没跨出医院大门一步，他不是怕阿辉，他试着约束自己。今天又是贝嘉接受治疗的日子，她该来的，可是到了中午，仍没有她的消息。
范文有些不安，也有些奇异的恐惧情绪。他在办公室里如困兽般徘徊着。等着替贝嘉做辐射治疗的陈超然来了几次，看见范文的模样，也沉默地走开去，他知道问范文也没有用，范文不是也在焦急吗？
中午休息吃午餐的时候，范文忍不住打个电话给银行里的惠庄。
“贝嘉今天没有来医院！”范文劈头就说。
“是吗？‘惠庄的声音充满了惊疑。”我早晨来上班的时候，她已穿好衣服预备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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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吧，想知道结局怎么样了

"是李栓那小子——“丁坚抬起头，眼里有严肃的光，”你以为——会是李栓带走林贝嘉？“
”可——能吗？“范文心中一震。若真被李栓带走，结果不敢想像，李栓那邪恶的笑脸——他机伶伶打个寒噤，他情愿贝嘉去了坟地。”带我们去李栓家！“
赶到李栓那堂皇、气派的家，范文用力地、近乎粗鲁地按下门铃。应门的是一个穿制服的门房。
”找哪一位？“铁门开了一小条缝。
”李栓！“范文冷硬地。
‘少爷不在，一早出去了！”门房带着诧异的眼光，范文这样正派的男孩子怎会找李栓？
“先生、太太呢？”范文不客气地。
’老爷、夫人也都不在！“那门房皱皱眉，砰的一声关上小方块。
”哼！“丁坚不满意地哼一声。”臭美！“
范文深深吸一口气，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台北市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叫他到哪儿去找一个女孩？
”我去观音山，“范文对惠庄说：”你回家等吧！“
‘不，我也去！”惠庄坚持地。
范文谢了丁坚，和惠庄重新上计程车。他心中不停地祷告，不停地念着，但愿贝嘉和阿辉去了观音山，但愿贝嘉和阿辉——若不是——哦！上帝，该没有那么残忍的事吧？贝嘉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她有绝症又有身孕，她再也不能受到任何刺激的！
惠庄只担心女儿失踪，女儿的病，女儿的身体，她怎么知道李栓，怎么知道那邪恶的笑脸——
那么，贝嘉呢？
早晨，惠庄离家后，贝嘉已准备好一切，她穿了件黑色的长袖衬衫，一条黑色的短裙子，头发束在脑后，用一条白色丝巾扎起来。全身黑色衬着她那苍白的脸，有一抹凄艳。
她锁好门，握着小皮包慢慢走出去。说实在的，她并不想去医院，也不想接受辐射治疗，这都没有用，何必多此一举？但是在家里闷了一星期，出来走走也是好的，何况范文又那么热心？
她走着，走着，下意识地看看平坦的腹部，两个多月的身孕，为什么一点儿影子都看不出？莫非检查有错误？如果真没有孩子倒也好，毫无牵挂，一了百了——
一部黑色的轿车嘎的一声停在她身边，她吃了一惊，以为自己不小心走在马路中间，正待闪避，车门开了，跳下两个陌生的、凶恶的男孩子，不由分说地捉住她塞进汽车，她张开嘴要叫，一团碎布塞进口里，一块黑布蒙在脸上。她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汽车呼啸而去。
似乎走了许多时间，从平坦的路到碎石子颠簸，她不知道这些人把她带到哪里，为什么要抓她呢？她根本不认识那些人，更谈不上仇怨，他们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又不让她看见路，这是为什么？
她很紧张，也很害怕，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想都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看来像绑票，也像黑社会寻仇的人质，她家里并不富有，和那些人又全无关系，为什么要绑她？弄错了吗？
她被紧握着动弹不得，但她绝不放弃挣扎，嘴里咿咿呀呀的，希望能有路人看到。光天化日之下，怎能容许有这种事发生呢？
“后面有部计程车！”其中一人粗粗的声音说。
“别理它，不会冲着我们来的！”握着贝嘉手腕的人说。
贝嘉觉得一线希望，唔唔咿咿声音更大了。
“别费心机，林贝嘉，没有人看得见你的。”粗粗的声音又说。“主儿在等着你呢！”
贝嘉心中一颤，是冲着她来的，是谁？为什么？手段这么卑鄙？他们要把她怎样？她全身都吓出冷汗，前些日子太保的丑恶新闻涌上脑子，她——她也会像那个可怜的被辱少女？

汽车停下来，他们扯去贝嘉脸上的黑布，她发现原来汽车里装有窗帘，外面的人自然看不到她。那男孩子粗鲁地推她下车，并拿开她嘴里的碎布。
“你叫吧，你逃吧！”那男孩子恶劣地对她笑。“看看沈飞的鬼魂能不能来救你？”
“你们是谁？难道不怕犯法？‘她努力镇静，她不愿让他们看出怯意。
”犯法？哈！“两个男孩一起笑。’你现在凶，等会儿——哈哈，看你怎么凶！”
“你们要把我怎样？”贝嘉退后一步。这两个男孩的眼光好邪恶，瞪得她浑身发冷。
“怎样？主儿在等你。”其中一人推她走进一幢孤立的别墅。这是什么地方？她像是台北什么近郊地区。
别墅十分气派，十分精致，若不是名门巨富，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房子。西班牙似的平房，墙壁都用大理石砌起来的。屋前有个大理石的圆形游泳池，池中的水蓝得可爱，落地长窗里乳白色的名贵窗帘，四周一片静悄。这样美好平和的地方，他们竟用来——绑架人？
“进去吧！别装蒜了，”粗声的那人又推她一把，她不由自主地走进客厅，“主儿等得不耐烦了！”
她怔一怔神，客厅里窗帘低垂，十分昏暗，只能模糊看到毫华的布置，和大沙法上的一个人影。“你是谁？为什么绑我来这里？‘贝嘉凶凶地叫。
”啪“的一声，一盏漂亮的台灯亮了，她看见沙法上的人，她不禁机伶伶颤抖起来。那邪恶的笑，那邪恶的脸，那邪恶的眼睛，盯得她仿佛全身赤裸裸的。
”李栓！你——好大的胆子！“她咬着牙叫。
李栓懒洋洋地坐在那儿，十分悠闲地在玩着一把精致的弹簧刀，他似乎在欣赏贝嘉做戏似的。
”你好，我心爱的小美人！“他慢吞吞地说。
”立刻放我走，否则——你会后悔！“她紧张地戒备着。
’啧，啧，”他摇摇头，“何必那么凶？大家合作一点不好？我后悔什么？后悔沈飞那小子占了先！”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你毁了立群的坟，我不能饶你，你——”
“别急，别急，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李栓胸有成竹。“请坐啊！现在是谁不饶谁呢？没有人再替你撑腰了，还凶得像头野猫！“
”放我走，放我走，“贝嘉受不了他的邪笑，‘阿辉会找到你，会杀你——”
“让他来吧，”他毫不在乎，“那个时候，林贝嘉已经乖乖的变成我的情人了！”
“你——真下流！”她叫。
“下流？男女之间的事都下流！”他狠狠地说。“告诉我，我哪点不如沈飞？嗯？”
“你——”她退到落地窗边，发现窗已关死，她的心一直沉到脚底。“放我走！”
“放你走，容易！”他站起来，比一比手中的刀。
“乖乖陪陪我，直到我满意为止！”
“你做梦！”她狠狠地，没有比李栓更下流、卑鄙的人了。“你毁了立群的墓，我恨不得杀了你！”
“你才做梦！”他的神色一变，阴笑着一步步走向她。“你不肯也不行，你还逃得了？我让人跟了你不少时间，就为了今天，哈！”
“李栓！你别过来，”她已无路可退，紧靠着窗门，“你别过来——”
“告诉你，”他已逼到贝嘉面前，“乖乖的听我的话，否则——你自讨苦吃！”
“别——别——’贝嘉吓得说不出话。李栓已抓住了贝嘉的肩，那邪恶的脸逼到眼前。
贝嘉下意识地再往后退，事实上，她已无路可退，冰冷的玻璃令她机伶伶地抖一下，她看见李栓充满欲念、像野兽般的眼睛，那么丑恶，那么卑鄙，她猛然挣扎起来，她用力推开李栓，用尖尖的指甲狠命朝他脸上抓，只听见李栓怪叫一声，脸上出现五条血痕——
”你，你还凶！“李栓咬紧了牙关，额头暴出青筋，脸涨得通红。
他扔开手里的刀——它静悄悄地落在地毯上。他用力抹一抹嘴唇，然后抽下腰上两英寸宽的皮带，像刑场上的刽子手，一步步地逼近贝嘉——
贝嘉心中怕得几乎昏倒，但她是不容易屈服的，加上她身上的压力越强，她的反抗越大，她知道今天的事不会这么容易解决，李栓是预谋的，她抱定一个宗旨，宁死不受辱。死，算不得一回事，她反正活不长，无论如何，绝不能使李栓的兽欲得逞。她颤抖着——坚强的女孩在这一刻也会控制不住。她全神戒备着，像一只倒竖起全身毛的野猫，她的下唇已破自己咬出几个深深的牙痕——
”啪！“一声，李栓的皮带抽到她背上，一阵彻心的疼痛，她咬紧牙根，没有出声，忍不住的泪水却涌上眼眶——李栓笑了，一种色情的、虐待狂的疯狂笑容，他扬起右手，又一鞭抽过去——
贝嘉痛得缩成一团，她始终不出声，出声就是屈服，不是吗？立群生前是好汉，她不能丢立群的脸，何况，她腹中还有立群的孩子——又一鞭落在她腰际，她无法再站直，那火辣辣的疼痛，不再是血肉之躯能忍受得了的，她伸手去抚摸伤处，在分神的一刹那——李栓突然扑过来——

“阿辉？”贝嘉惊极、喜极地叫，泪水忍不住流出来。
李栓的脸变了，变得又苍白、又恐惧，阿辉怎么会来？阿辉怎么会知道？阿黑和老七明明做得干净利落，也没有人跟踪，阿辉怎么可能赶来？阿黑和老七呢？
“你——你——”李栓连忙拉上还没穿好的裤子，下意识地退后几步。他十分怕阿辉，甚至超过怕立群，阿辉又冲动又凶狠。
“你做的好事！”阿辉眼睛里几乎喷火。“你逃不出我手心的，你把林贝嘉怎么了？”
“没——没有，”李栓气焰尽失，不时地偷看外面，该死的阿黑和老七呢。“真的没有，你可以问——”
“问，”阿辉沙哑的哼一声，哗的一声，从右腿裤管里抽出一把短武士刀，“我要你问这个！”
“别，别——”李栓吓得几乎要跪下来，武士刀不是开玩笑的，一刀就能砍死人。“我真的没有——”
阿辉不理，铁塔般的身躯一步步逼过去。贝嘉已平静了许多，迅速抢过地上的衣裙，胡乱穿起来，然后她握着小刀，紧紧盯着李栓。
人是很容易健忘的，尤其在占上风、在得意的时候。刚才贝嘉还后悔了，知道错了，暴力、仇怨相报都是错误的，否则循环永无止休。然而——当她有机会时，她心中只想到报仇，只想到刚才被侮辱、被鞭打的情形，她一心要置李栓于死地——
“阿辉，求求你饶我这一次。”李栓终于跪下来，他那样子简直像个可怜的小丑。‘我以后——再不敢惹林贝嘉了！“
阿辉还是不理，握着武士刀，一步又一步——
”阿辉——“李栓流泪了，这欺善怕恶的坏蛋。”我求求你——林贝嘉，我并没有侵犯你，是吗？你说呀！你说呀！你不能让阿辉这么杀我，林贝嘉——“
贝嘉咬着牙，这是幻觉里的情景，她开始矛盾，出声不出声？救他不救他？阿辉是会杀他的，阿辉已愤怒得失去人性。
”林贝嘉——“李栓避开阿辉，跪着走到贝嘉面前，那张邪恶的脸，前后差异何其大啊！”你说，你说啊！我保证不再惹你，我可以赔偿任何损失，林贝嘉——“
贝嘉用力一脚，踢得李栓滚在地上。这又卑鄙、又险恶、又没骨气的东西，死有余辜，他活在世上也是一个吸血虫，若不仗着家里有财有势，他能做什么？他哭得那么可怜，那么逼真，贝嘉心软了一些，他并没有真正达到目的，而且，武士刀杀人是多么可怕的场面，她想起三船敏郎喝的一声，人头落地，血流遍野——
”阿辉，“她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别用武士刀，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

“我去泡茶，你们坐一会儿！”她站起来离开，谁说她不通人情，没有感情？
“为什么不去医院？”惠庄一离开，范文立刻说，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贝嘉，仿佛有一世纪没见着她似的。
“考验一下你，也考验一下自己！”她说。
“什么意思？我不懂？”范文说。
“你真没良心，明明见死不救！”贝嘉撒娇地，她在范文面前从来没有这种态度，使范文又惊又喜又疑。“我不去医院你也不理、不急！”
“是你不要我来看你的，”范文委屈地，“你怎么知道我不急？不理？”
“妈妈不找你，你会来吗？”她问。
“我——来过两次。‘他有点脸红，”都没有进来，我不想做不受欢迎的人。“
”是吗？’她笑了。范文的话满足了她女孩的虚荣心——任何女孩子都逃不过这种虚荣心。
‘我像扯谎的人吗？“他小声说。
’好，信你一次，”她的态度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今晚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和——伯母，还有，劝你每星期回医院接受治疗，”他诚恳地说，“治疗对你帮助很大！”
“你们的医院使我有死亡的恐怖感觉，”她摇摇头，“能换一家吗？”
“所有的医院都是一样，你是想换医生？”他反问。
“没有的事！”她说。“好吧！我考虑下星期去。”
‘对自己身体有益的事还要考虑？“他说。
”范文，如果你再带我出去玩，或散散步，会再有女护士吃醋吗？“她转开话题。
’什么话！”他脸红了，‘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很多地方，’她双手枕在脑后，倒在安乐椅上，‘很多、很多我从没去过的地方！“
”贝嘉！什么事使你突然改变？“
他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她，她看来有点怪，并不十分诚意。
’半个月的隐居，”她笑一笑，“我想通了很多事，应该以有限的生命及时行乐！”
“这不像你的口吻，贝嘉。”他有些担心。
“人是会变的，尤其思想、爱情，”贝嘉说得好像满有道理，“云会消散，风会转向，为什么人不能变？这个世界上抓不到亘古不变的东西，我也不再相信什么爱情永恒的话，风转向了，我的爱情也该变一变！”
“贝嘉——”他难堪而怀疑，他是个善良的好医生。
“你说过爱我，不是吗？”她看着他。
‘这不同，这只是我心里的感觉，是精神上的，“他涨红了脸，”我并不是想得到什么。“
”这就够了，我的生命有限，你不可能得到什么，“她似自语的，”范文，你要想好，不要后悔！“
”贝嘉，我真的不懂你，你很怪，这半个月你变了很多！“他担心的。真的——没有什么事？”
“不会再有事，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她在安乐椅上一摇一摇的，“等一会儿带我去散步！”她命令地。
范文想说什么，惠庄托着茶盘进来，他只好忍住。
“范文，有空带贝嘉出去走走吧？’惠庄说。
范文皱皱眉，怎么回事？母女俩竟然同一口吻，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对？尤其是惠庄，她从来没有好脸色，今天竟然主动要他来，要求他带贝嘉出去，为什么？
”好，“他迟疑地回答，他没法子不怀疑，可是，却又想不出怀疑的理由，‘有空我会来。”
惠庄一来，贝嘉反而不说什么，只用一对越来越显得大的眼睛望着他，惠庄也不走，拿起报纸似乎十分专心地看着，范文知道她并没有在看报，她只是坐在这里，要听听他们谈些什么。
“走吧！范文。”贝嘉突然跳起来。
范文如释重负，他不喜欢那种僵持的气氛，正待站起来，他看见惠庄询问的眼光。
’现在？这么晚了去哪里？‘惠庄说。
’不晚，才八点十分，“贝嘉看看表，”不去哪里，只在附近散散步！“
惠庄终于没再说什么，目送着他们出门。
”贝嘉，我觉得——一定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范文沉思着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贝嘉似乎很自然的把手伸进他的臂弯里，整个身体轻轻地靠着他。
”告诉你什么呢？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说。
昏暗的路灯下，老实的范文一阵脸红心跳，贝嘉大半身的重量都挂在他臂上，他们靠得这么近，这么亲热，他心里虽对贝嘉有一份奇异的、微妙的感情，他却从来不敢想贝嘉会爱上他，更没想到——这种情形，他觉得喉干干、痒痒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想咳嗽。
”如果安湄看见我们这样，你想她会怎样？“她又说。
‘安湄——早已辞职了，’他结巴地说。
‘是吗？’她并不特别惊讶。‘为我吗？’
”不——哎，她——或者是她的私事吧！“他为难地。
‘我知道安湄很喜欢你，我看得出，”她说，’我也知道安湄嫉妒我，因为你喜欢我，是吗？‘
“贝嘉，别提起以前的事，好吗？”他窘迫地。
“为什么不？’她停下来，深深地凝视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范文，告诉我，你真的——爱我吗？
范文深心一阵颤动，倒不是贝嘉的问题，而她的凝视，他受不了那眼光，他有一种需要逃、需要躲避的感觉。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问，我记得——我说过，‘他困难地，含蓄地，”贝嘉，知道吗？你变得好奇怪！“
”你明知我的过去，明知我会死，你——还爱？“她动也不动地凝视他。
’贝嘉——”他讷讷的，他觉得臂上托着一块烫手的铁。
‘我要你告诉我！“她绝不放松。
他费力地和自己挣扎一下，他和贝嘉、和立群是绝对不同型的人，他们敢爱、敢恨、敢说、敢做，而他——范文是含蓄的、沉默的，他的爱是深埋在心里，不轻易挂在嘴上的，他注重的是精神上的。

七
一大串的日子，把范文拖进一个深深的梦中。
除了工作就是贝嘉。每一个黄昏，每一个星夜，他们的影子总是在小桥旁，在树荫下，在马路边，在那些情人们爱去的地方。别人看来他们是一对情侣，甚至范文也以为是，只有贝嘉明白，他们不是，她这么做，只为了一个目的！
然而这目的——是怎样可怜复可悲的目的啊！
屋子里静悄悄的，贝嘉从浴室里出来，她洗了头，用一条大毛巾包住湿淋淋的头发。惠庄还没有下班，范文要来吃晚饭，他答应今夜要带一本书来给她看，是一本思想很新潮的书，叫什么《等待果陀》。
擦干了头发，她预备到妈妈房里用吹风机吹一吹，忽然，她听见一阵陌生的门铃声，这个时候是不该会有人来的，谁呢？
门开处站着是那绝对意外的安湄。她怎么会来？为范文吗？她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套装，秀气依然，却憔悴了不少。
‘安湄！“贝嘉不自然地招呼。两个女孩子正式接触的机会只有两次，却有许多微妙的敌意。
‘我能进来吗？林小姐。’安湄笑得好勉强。
‘当然！”贝嘉让她进来，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对策。
安湄坐在一张椅子上，并不立刻开口，只用相当不友善、而且愤恨的眼光看着贝嘉。贝嘉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我来得很冒昧，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安湄显然是计划好才来的，她的措词十分凌厉。
“范文吗？’贝嘉并非弱者，她能随时生出和压力相等的力量来。
”难道还有别人？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别的事！“安湄咄咄逼人。她实在用错了态度，如果她表现得柔弱些、委屈些，贝嘉不可能起反感，她不了解贝嘉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那可说不定，“贝嘉被激得火起，安湄那样子，好像是贝嘉抢了她丈夫，‘我这个人就喜欢多事！”
安湄脸色变得好难看，贝嘉虽然年轻，但比想像的更难惹，她简直像古代正邪不分的武林人物。
’我不是来吵架的，“安湄吸一口气，沉着脸说，‘我只想弄清楚一些事！”
’什么事呢？‘贝嘉顺手扯掉头上的大毛巾，乌黑的头发，瀑布般的泻下来。“我并没有瞒着你什么啊！”
“你——”安湄咬咬牙，硬着头皮说：“放手吧！”
“放手？放什么手？”贝嘉故意不懂。她有点可怜安湄，这么大的女孩子还不懂感情的事，感情绝不是放不放手的问题。“我不懂你说什么！”
“林贝嘉，你别装糊涂，你抓住范文对你有什么好处？”安湄忍不住激动起来。“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你何必伤害两个人？”
贝嘉几乎跳起来，她活不了多久绝不关安湄的事，她不要安湄提起来，安湄是个护士，难道不知道对病人提死亡是一种刺激？一种威胁？一种恐吓？难道爱情的困扰使她不能再做一个好护士？贝嘉不能忍受安湄的态度，她有被人硬生生剥夺权利的感觉。
“你凭什么说我活不了多久？你想谋杀？”贝嘉涨红了脸，又恢复了野猫的模样。“我伤害了谁？你说，你说！”
“林贝嘉，难道你还不相信你是肝癌？你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年半，你何必——你永远不可能霸占着范文，他不能跟着你死，而且——你明明不爱他，你——你——”
“谁霸占谁了？别说得那么难听，范文如果不爱我，我也霸占不了他，你懂得什么是爱吗？”贝嘉真的生气了，安湄口口声声谈死，没有再比她更恶劣的人了。“我可以不霸占范文，只要你有本事带他走！”
“你——”安湄一窘，她知道是自己理亏，但她没有办法不来，她没有办法从矛盾痛苦中自拔。’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你爱的是沈立群，你为什么不放了他？让他过上幸福正常的生活？“
”跟你吗？‘贝嘉冷笑。’我爱不爱他是另一回事，主要的是他爱我，懂吗？他——爱——我！“
”你无耻！“安湄骂着。”几个男孩子都为你死了，你难道真的要范文陪着？你——是祸水！“
”我不要他陪葬，也不要霸占他，但是，我不会把他交给你，‘贝嘉忍受了她的谩骂，“你该明白，如果他爱过你，他不可能到我这儿来，他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

"没有你-----他不会变!"安湄负气得像个孩子。
“不是他变，他根本没爱过你，没有我，迟早他也会离开你。安湄，爱情不是幻想，你没有理由怪罪第三者，你自己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安湄倔强地，她本是个心机很深的女孩，但嫉妒、矛盾完全破坏了她的城府。“我没有幻想，我和他以前很好！”
‘那么——他立刻会来，如果你能，你带他走吧！“贝嘉靠在安乐椅上。
”你——是不肯放手的了？“安湄看着贝嘉。
”你的话比你的年龄幼稚十年，“贝嘉冷笑，’你知道不是我放不放手的问题！”
安湄霍然站起来，她满脸冰霜，眼光锐利得像刀。
“林贝嘉，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人，‘她狠狠地说，”你的病就是你应得的惩罚，你——损人不利己，你不会有好报应！“
贝嘉不理她，眼看着她冲锋似的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安湄像骤雨般来得毫无意义，没头没脑的，她想骂人吗？发泄吗？或是想挽回什么？她明知挽回不了什么的，不是吗？而且，她如果聪明，该去找范文！
贝嘉拾起地上的大毛巾，匆匆地走进惠庄房间。深秋天气，湿湿的头发贴在头上凉飕飕的，再不吹干会生病。她站在五斗柜前，对着惠庄常用的一面小圆镜开始吹头。热热的风吹到头上很舒服，很舒服，她又想起了刚才安湄的话，她是损人不利己？她伤害了两个人？
吹头发的手停在半空中，是吗？她损人不利己？她伤害了两个人，范文？安湄？或是自己？
好心情一下子消失了，又触着她心灵深处的问题。她知道这样下去对范文不应该，安湄说得对，她不爱范文，她爱的是立群，只爱一个立群，范文——她是利用范文，是吗？
她扔开吹风筒，毫无心绪地回到客厅，任那半干半湿的头发披着。她每天和范文在一起，他们互相说了许多话，她的那些话——是真？是假？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她只知道范文爱她，她跟他在一起感觉平静、安适！
她好烦躁，她完全不能使自己安定下来，刚才认为安湄来得毫无意义，现在才发觉安湄的话已深深打进她的心里，变成一个阴影，一个负担，安湄不傻，她是有所图谋而来，她就这么轻易罢手？
贝嘉接受范文，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她只有一个天真的目的，她以为行得通，她就做了，她现在才想到，她会伤害范文吗？范文是没有理由陪葬的！
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天色渐渐暗下来，惠庄先到或是范文会先来？无论怎样，贝嘉今天要解决这件事，如果范文肯——当然最好，否则她不能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她不能伤害范文。
先回来的惠庄，匆匆忙忙地提着菜。
”范文晚点来，他有急诊病人，刚才他打电话去我办公室！“惠庄脸上有一阵不正常的匆忙。
”我得快点弄饭，等会儿我有事要出去！“
”要出去？’贝嘉不由得惊讶起来，十五年来，第一次听见惠庄说要单独出门。“一个人？”
“是的，但很快会回来，”惠庄仿佛在掩饰什么，她看来有些忧虑，有些焦急，“顶多一个半钟头。”
“去什么地方？很重要的事？”贝嘉忍不住不问，这是破天荒的事。“不需要我陪？”
惠庄看了贝嘉一眼，犹豫一阵，终于摇摇头。
‘用不着你陪，你等范文！“她说。
贝嘉站在厨房门边，她突然渴望能和惠庄多谈几句话，却又想不出什么话题，只好默默站在那儿。
惠庄显得十分忙乱，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儿。她弄倒了醋瓶，拿错了味精，锅铲弄得叮叮当当的，和平日的有条不紊完全不同，这更引起贝嘉的好奇，妈妈今天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弄妥了晚餐，母女俩都吃得毫无心绪，惠庄吃了大半碗饭，看得出来已经勉强极了，放下筷子，吩咐贝嘉说：”我不吃了，等会儿你把剩菜放在碗柜里，脏碗放在水槽泡着，等我回来洗！“
不等贝嘉回答，惠庄匆匆忙忙回到房间，不到一分钟，拎了皮包走出来。
”我走了，你别出去，范文就来！“她很快消失在大门口。

贝嘉满腹疑问，妈妈从来没有应酬，也没有朋友，更没有这么匆忙过，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但是——会有什么事？妈妈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
吃完饭，收好剩菜，贝嘉站在水槽边慢慢洗碗，反正闲着没事。
左弄右弄，一眨眼已八点半，范文没影子，惠庄也没回来，贝嘉等得不耐烦了，她已孤单地守了整天的屋子，谁知晚上仍没人陪她讲话。
她吸一口气，倒在安乐椅上，与其这么冷寂，她情愿安湄来斗斗嘴，想到安湄又想起范文，门铃响起，准是他来了。
“对不起，今天迟了！”范文进门就说。看看惠庄不在，他迅速吻了贝嘉一下。
“好家伙，越来越没规矩了！”贝嘉无端端地脸红了。“妈妈没吃完饭就走，现在还没回来。”
“怕吗？‘范文审视着她，有深深的怜爱。
’不怕，就是太寂寞。”她说。
范文摸一摸她仍未干透的头发，不由得皱起眉心。
“为什么不吹干？不怕生病？‘他责备着。
”不要紧，噢，下午安湄来过。“贝嘉坐回安乐椅上。一摇一摇地，突然说。
”她——“范文神色变了。”她来做什么？“
”她要我——放了你！’贝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无聊，关她什么事！”范文愤愤地。
‘她认为是我从她那儿抢了你。“贝嘉说。
”什么话，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他坐下来。
贝嘉想一想，她不预备立刻谈这问题。
”你带给我的书呢？“她转开话题。
”哦！忘了，“他拍拍脑袋，”忙完病人的事我直接就来，没回宿舍，不次带给你！“
”希望下次还有时间。’她说。

“贝嘉，事情——也许并不是非曲直你想像的那样、一切——也许会好转，你别想得那么多！”他说。
‘我知道不会好转，“她落寞地摇摇头，”我感觉到越来越衰弱，我很容易疲倦，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一点胃口也没有，还有——我的皮肤不是有些发干？这都是病态，是吗？我如果现在不想，我怕——来不及！“
’贝嘉——”范文握着她的手，他激动得几乎要答应了她。他本深爱她，绝不嫌她的病、她的过去，能得到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种幸福，他渴望拥有这幸福。贝嘉的脸依然美的惊人，更有一份成熟的、柔弱的、病态的风韵，那纤细冰凉的手就在他掌心，他强忍着那份冲动，医生，总有过人的理智。‘不是病态，是你过敏！“
”不，我知道！“她固执地。’我时间不多了，我只希望——孩子平安！”
“你放心，我保证——平安！”他说。他的语气虽坚定，他却明白，那保证只是种安慰，死神是没有情面可讲的，它的时候到了，没有人能延长生命，甚至一分钟！
两人沉默下来，沉默中深深地互相凝视着，范文的眸中隐含泪影，当初，他只希望在这条不通的路上迈一步，如今，却已陷得这么深，这么深。爱情的路是个斜坡，当迈出第一步时，已身不由己的滑下去！滑下去——
眼前是深爱的人，却是一段无望、无奈的生命，他拥有的是怎样的一段爱情？他几乎是什么都不可能得到，他只不停地付出，付出！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贝嘉惊醒，她抽出被握的手，不自然地问。
”十二点二十了，’范文看看表，她去了哪里？这么迟迟不回来？“
”不知道，她说顶多一个半钟头回来的。‘贝嘉并不着急，她知道用不着替惠庄担心，惠庄能安排一切的。’你要先回去吗？明天要上班。“
”你怕不怕？‘范文考虑一下。
’不怕！“她毅然摇头。‘附近都是熟人，妈妈也一定快回来了。”
’那么——我先走。“他站起来。”明天再来。“
她送他去门口，黯淡的门灯映着她脸上一片昏黄，那是病态了。
”范文——“她叫住他，犹豫地说：”考虑我的话明天答复我。“

“我知道。”范文硬生生咽回喉头的话。人都是自私的，包括一向认为最公平的父母，他们竟不准儿子向一个可怜女孩施援手，范文觉得，这一次南下回家是真正错了。
“哦！”范老太太突然叫起来。她的夸张动作只想转变一下屋中的气氛。“挂面早好了，现在恐怕要变成浆糊了！”
她奔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一碗并不像浆糊的面。范文不愿意一回家就弄得大家不愉快，他尽力装得若无其事地开始吃面。
“再下一盘吧！”范老先生说。
‘算了，我不是你的对手！“范老太太说。”文儿刚回来，总不能让他回家看我们下棋！“
”你们下棋，我吃面，“范文连忙说，”吃完面我去休息一会儿，或者——小彬就回来了！“
’好吧！‘范老太太看他一眼，执黑子先行。立刻棋盘上响起的的嗒嗒的落子声。
范文不喜欢下围棋，他觉得太费脑筋、太费时间，这些头脑和时间用在书本上不更好？而且对于父母下棋，他始终觉得奇怪，父亲个性急躁，棋力远不及沉静的母亲，但偏偏每一盘都是母亲输，难道其中有假？母亲故意想让父亲高兴而诈输。
做人有时真像下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或许这才是做人的成功！可是——范文摇摇头，他做不到，对贝嘉不告而别，他觉得犯了大罪似的。
吃完面，轻悄悄地收拾碗筷到厨房，他知道父母下棋时是不许人打扰的，他没再回客厅，到门口拾了旅行袋，回到属于他的卧室。
十多年来，卧室的陈设一丝也没改变，在台北读书七年，做事六年，母亲始终为他保持着屋里的一切，每一次回家，他都觉得亲切而自然，这是他成长的地方啊！
他躺在床上，脑中旋转着许多、许多事，他不敢想像贝嘉晚上等不到他的失望模样。也许太累了，他模模糊糊睡着了，这一觉，居然睡得很沉很香，若非有人在拍他的手，他根本不知道醒。
”大哥，是我！“范彬的声音。
’小彬。”范文一翻身坐起来，面对着已和自己一样高的大弟，那功课及体育都特别优越的成大高材生。回来多久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看你睡得好香，大概一星期没睡觉了吧！“范彬孩子气地笑。他看来比范文健壮与活泼，他们兄弟相貌虽像，却完全不同类型的。
”回到家总比较轻松！“范文笑笑。
’妈妈刚才说了些你的事，‘范彬看看哥哥，”那个漂亮的女孩是林贝嘉？“
”你也知道林贝嘉？“范文皱皱眉。
”有个台北来的同学认识她，说她美得惊人，像头野猫，“范彬耸耸肩，”人不坏，很天真的，没想到你跟她居然很——熟，对我来说，她是传奇人物！“
”人是需要了解和接近的，“范文摇摇头，”小彬，我保证你见了她会喜欢她的！“
”你喜欢她？“范彬带着好奇。’爸和妈妈都不赞成！”
“如果我喜欢，我不会在乎爸和妈妈的意见，只是——”范文再摇摇头，“这一切的事复杂得像一本小说。”
“这是你回家的原因？你在逃避？”范彬目光锐利地盯着范文。“大哥，你看来不很开心，对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小彬，”范文叹一口气，“我渴望有人能听我说出心里的，可是——那么多事，我怎么说？”
“大哥，你相信我就告诉我吧！”范彬诚恳地握住范文的手。“我不再是孩子，或者——我能帮助你！”
“我——”范文犹豫着沉思一阵。“我是在逃避，我——很爱她，她对我好却不爱我，她——愿意跟我结婚，但是——小彬，你是了解我的，我并不想得到什么，一种有条件报答式的婚姻，我害怕，我逃避了！”
范彬的眉头皱起来，他在考虑、分析这件事。
“对我来说，这种婚姻是一条绳子，把人绑得死死的，爱情并不一定要结婚，若结婚而没有爱情，或只是单方面的，那该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范文又说。
“大哥，你的思想倾向于欧美的新潮流，但是在台湾，却行不通，不论是民风古老或思想守旧的其他什么原因，总是行不通。”范彬有条不紊地说。“结婚，仍是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的。除非你脱离这个社会，除非你远离所有的女孩子，否则你最终也要结婚。只是——你爱她，她不爱你，她却愿意嫁给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为懂！”

“用不着，你找不到她的。’惠庄上前一步，走出大门，顺手掩上，却没有关死。‘解释对她没用，目前——她什么都不需要·！’
”伯母，你必须给我机会，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也会——考虑的。‘范文郑重地说。’我不愿意用好听的话来敷衍、拖延，这不是简单的事。而且——你应该知道，这里面还有问题！“
”你是在考虑？或是逃避？“惠庄不放松地。
”我是在考虑，我也不否认——逃避，“范文诚实地，‘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着想，每个人都有自私，我不是超人，我也不会撒谎。我爱贝嘉，我承认我爱贝嘉，但是——婚姻不是儿戏，尤其是贝嘉——”
“贝嘉只能再活一年，贝嘉有段不光荣的过去，是吗？”惠庄咄咄逼人。“还是一句话，贝嘉配不上你！”
’不，这都不重要，“他摇摇头，”相信我，这都不重要，主要的，贝嘉并不爱我，她这么做只为了肚里的孩子，而孩子——“
大门轻轻动了一下，似乎门里有人，惠庄和范文都没注意到。
”别说得那么多，‘惠庄的脸色有些惨白，声音也不平稳，’我不管你们爱不爱，我根本不相信这个字，我只知道贝嘉要跟你结婚，而你逃避了！“
”伯母，公平一点，你和我一样明白其中的道理，我没办法不这么做，如果我答应贝嘉，不是乘人之危吗？“范文神色凝重地说。”不是欺骗吗？“
惠庄呆证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们比贝嘉幸福，因为生命的路还平坦地摆在我们的面前，贝嘉——范文，我们该 成全贝嘉的愿望，即使自己——委屈点！“
范文不说话，他终于听见惠庄充满感情的声音了，他曾以为惠庄是个冷酷的女人，他曾经为贝嘉有这样的母亲而叹息，看来，人的眼睛永远不如人的感觉靠得住，它常常欺骗主人呢！“

“委屈的不是我，是贝嘉！”范文感动地说。‘她并不愿意再结婚，她根本不爱我，她只爱沈立群，她自己都承认这点，结婚——不是对她不公平？不是——欺骗她？“
惠庄咬咬牙，她突然觉得冷起来了，只不过深秋的天气，她却有严冬感觉，那种寒意是从深心里透出来。
’欺骗她——也只有这么做，”她沉着声，一字字地说，“否则——她的生命结束得更快！”
“伯母——”范文不知道该怎样说，他满怀希望而来，预备不顾一切地答应贝嘉的要求，现在的情形出乎他意料之外，惠庄也插手进来。‘我想——跟贝嘉当面谈！“
”你已经伤害了她，你知道吗？“惠庄神色又冷下来。
”我知道，我会解释——“
”不必解释，只要你用行动表明！“她专制地说。
大门又动了一下，他们仍然没发觉。
‘伯母，如果不说清楚，我会良心不安。”范文请求着。“万一贝嘉发觉——她迟早都会发觉的，那——她会恨我一辈子！”
“她的一辈子不超过一年，”惠庄的声音哽住了，“恨又如何？爱又如何？我是妈妈，我有权替她决定一切，我有权使她的——一辈子没有遗憾！”
“但是伯母——你怎样解释她的肚子——不会大起来？你要怎样解释那——掉了的孩子？”范文压低了声音。
’你——惠庄一窒，迅速回头望望，虚掩着的门看不见什么，她放心一些。‘你非要说出来吗？贝嘉听见了你负全部责任？那——孩子支持了她全部生存意念，你——
“你不是说——贝嘉不在？”范文吃了一惊。
惠庄凝视他半晌，看来，她无法说服这诚实、善良的年轻人照她自己的意思去做，罢了！世界是尽多不如意的事，再多一件又如何？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解决吧！
“你进去，看见贝嘉——记着，别再伤害她，”惠庄慢慢地说。“她比别人感情更脆弱！”
她犹豫一阵，拎着皮包，大踏步离开，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外。
对着那扇虚掩的门，范文又失去了勇气，他似乎已处在进退失据的地位，要不伤害贝嘉的感情，要瞒过贝嘉失去孩子的事，这真比上天还难，他该怎么做？
他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屋中一片寂静，在玄关处换了拖鞋，走进客厅，贝嘉像幽灵般坐在安乐椅了，安乐椅在摇晃，是她刚坐下？或故意在摇？一件白色的晨褛罩住她瘦削的身体，脸色苍白吓人，才一日不见，她怎么变了这许多？她一脸漠然的神色，使人猜不透她心里想什么。
“贝嘉。”他心灵震动，站在门槛上不知所言。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眼中的神色是那么怪，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光芒，为了什么？他的失约？他的不告而别，或是她听见了刚才的对话？
“贝嘉，我很抱歉昨晚没来，”他走到安乐椅旁，蹲在她面前，’我回台南，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错了，我搭夜车回来，贝嘉，告诉我，你不生气！“
贝嘉摇摇头，她似乎在努力压仰某种情绪。
”我没有生气，我只觉得我很傻！“她细声地，声音充满了疲倦。‘我尽在做傻事，一而再，再而三，也许妈妈说得对，我太天真。”
“贝嘉，你——不能原谅我？”他难堪地。
“我真的没有怪你，范文，”她再摇摇头，眼中奇怪的光芒渐渐逝去，“你有一千个不来的理由，没有一个该来的理由，我知道——我只是在强人所难。”
“不，不，贝嘉，”他急急地握住她的手，“我今天赶回来只是告诉你，我愿意答应你的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