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辛西娅”
连日干燥炎热过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暴雨,这阵子他刚从前线退下来,日日缠着绷带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得了几天伤假他倒也落得清闲,白天借着养伤名义闭门谢客缩在屋子里脸对看过几千遍的书本蹉跎光阴。摘掉规矩死板的深黑军帽披散下来的长发色泽有如老去的白羽翅上象征年岁的沉灰,叫他不禁感叹自己最近真是过着离休老干部的生活——
尽管新晋的第三军团长还算是正当年。搬到社交场上姑且是亮眼,可他能闻到身上散发出来的垂暮气息,不是冰雕雪筑的寒气,倒有点像记忆中少女抚触过的白鸟,不是刺骨的凉,反而有点熟悉的暖意。
他在心里自嘲起来,整天只是喝喝茶喂喂鸟,假装自己还活在歌舞升平的所谓非战争年代,给疥疮盖上粉饰太平的锦绣荣华。他比自己想得还要不中用得多。
前些时候焚膏继晷的情报彻查不是无用功,他至少对某位细作的名字下了准确的定论。但抓不住更深的黑夜里织起罗网欲要将他绞杀彻底的首脑这些小成绩也都只能称作无用功。不过没关系,拜当年那位女团长练出来的敏锐审视力还在,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了最大的怀疑人选;再有几条……不,一条确凿的信息他就能理明白。
但他却没像前些时候一样神经质地开始独力彻查,只是想着却不再作出什么努力。蜻蜓被粘上蛛网还会死命扑腾翅膀作无谓的挣扎,可他连最后的一搏都懒得施出来。
他向来谨慎却也会有失手的时候,被抓住致命的错误也只好甘心认输等待越发临近的死期。明天他就要动身回到前线去,身上带伤兵力不全,第一军团长若想动手,这是最好的时机——
雪巫王小姐和萨罗斯先生可不是慈善家,从未取得过王上信任的他不妄想能在和这两人的对抗中活下来。卡特琳娜对他从蓄意示好变成了敬而远之,世家情报网的逐渐坍缩断裂也印证了他的判断,生命的倒计时声已经在耳边响起来了。
雨点敲击窗棂喧嚷破碎的嘈杂声反而令他平静,在那一刻真正到来之前,他想自己还有机会完成那件一直没机会做完的事。
他在窗前摊开信纸。
“辛西娅,你或许听过这句话——”
“美貌比黄金更易引人垂涎。”
“很抱歉在这里我要先引用一下从某位和你曾有过节的女士那里听来的人生哲理……对,就是卡特琳娜,在你死后她顺理成章接替了千面女王的称号,性子也变了不少。”
他想起那位不知什么时候树立起歌剧演员志向的贵族小姐在他面前吟咏剧本对白的场景身心就充满了无力感,一时间不知怎么用语言概括。最终选择放弃描述,蘸蘸墨水继续下一行字,羽毛笔雪白的尾尖几乎直直戳进墨水瓶。
“显然你没兴趣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毕竟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对你构不成多大威胁;大人物的声名做为护盾行事便可少上许多顾忌,想必你深谙此道,不是么?”
“卡特琳娜小姐自信地认为一句剧本的经典台词就能够概括我和你的深情厚谊。她觉得我缺乏必要的自制力,在美丽的姑娘面前智商降到了最低点……”
“不过我不必和她争辩,牺牲美貌换取黄金的事情我做起来毫不手软,出于在女士面前绅士风度和不乐意动手杀人这两个堪称主要的原因,我只是将你推入了迷境之海,结果却被怀疑是被你所惑不肯痛下杀手,类似不了解我的言论真是让人十分寒心。”
他仿佛又站在孤崖上看那抹浅紫沉入深海,湿冷的海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耳边仿佛还萦绕着白鸟鸣响的哀乐。
毫无识破强敌伎俩的得胜之情,他依稀记得自己当初平静异常,面对汹涌的浪涛思绪唯余空白。试图辨明心底渐渐涌起的莫名情绪名为惋惜或者不舍,自己就是这么伫立良久,直到雪巫王出现为了自证清白不得不构思蹩脚的解释这样无谓的探究方才终止。
那之前好像有重物坠入海面的水声传进耳廓,合着什么东西的破碎重锤样敲打着心脏。如今回想起来冰冷凝滞的触感又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现在自己的表情一定不怎么好看,也许扭曲到惊人的程度?如果她在这里大约会试图就他的失态打趣,多少能冲淡这蔓延的糟糕感触。
但这愧疚和遗憾的混合体没能阻止他继续落笔,单调的刷刷声似乎驱赶走了循环往复的浪涛声。
“你觉得我会这么说?斗争的胜利者对落败者自然最好施以辛酸毒辣到恬不知耻的嘲讽,作为奥雅神羽骑士团的辛西娅小姐对我有这样夹带恶意的揣测自然也正常。”
“可上面洋洋洒洒的高论不过是我的一个侧面罢了……作为幻影帝国第三军团长对待敌手的不敬……当然,也许很快就会是前第三军团长。”
“不过接下来作为‘弗雷斯特’的一切话语,应该都是发自真心——毕竟人生如戏,兜兜转转演了这么多年,有时候也想说说真话。”
某层冷硬的假面好像在这一秒钟剥落下来跌成粉碎,他想大概是时候卸下伪装稍微展示一下‘弗罗斯特’的思想了。
“我们都不够诚实,我骗你完全达成了‘情比金坚’的信任与合作,你则从头到尾都顶着千面女王的桂冠招摇撞骗,不过从奥雅普世的道德层面看来,你是聪慧强大奉献青春和自我换取国民幸福的伟大团长,而我是十恶不赦谋害英雄的反派人物,在你们的史书中必然被正义所击败最终晚景凄凉;不过你在幻影的风评和这恰恰相反,也姑且算是互不亏欠。”
“最后悬崖上的那番话真假参半,不过在这个场合我可以开诚布公放心说出来……我真的感到可惜,失去了如此一位得力助手。”
“不仅仅是因为能够拿来交换黄金的美貌,打动我的或许是情报人员的冷静与机巧。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是为数不多的我觉得能谈上三天三夜也不嫌无聊的人呢。”
“我曾不止一次设想过……从头再来会怎么样?选择相信你会怎么样?结果是换成我死去,当然不会收到这么一封来自你的信。”
“我有自己的局限性,你也是。”
“所以从头再来多少次,等待我们的也不过是军团长和骑士团长的殊死斗争。道不同不相为谋,知我莫过于你,应该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现在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因为我早已失去了你的信任……又或者说,是从未取得过。”
“但我依然要说出口。”
“你离开的日子里,我想念过你,呼唤过你,也不得不丢脸地承认,我也许曾经……喜欢过你。”
“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
还没有署名,但他不想再写下去了。
余下未尽的话语,留待暗中的蜘蛛吞噬这只他小小的蜻蜓以后,有很多时间能够一一讲给她听。
他没有去找信封,潦草地对折两次,在背面写上迷境之海的收件地址。
火舌腾起来,急不可耐舔着轻薄的纸张,把他的思忆都清理得干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