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日记
文/佑小柒

【PART A】楚微阳
与楚微阳的邂逅是在八月二十三日上午八点零七分。迟到的苏篱匆匆顶着乱哄哄的头发冲进沸腾了一般的教室，新班主任还没有到来。那些喧嚣轰隆隆地敲打着少女的神经。没由来地一阵晕眩。
少女扶着墙，指甲死死地掐在冰冷的瓷砖上，咬着牙想要保持清醒。炽热的气流突然涌上少女的大脑，天旋地转。胃里翻腾着匆忙间吞下的早饭，一阵微痛的抽搐。
“你没事吧。”穿透过来来清冷的声音像是汩汩透明的小溪。
苏篱费力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在眼前的少年身上。
打着薄薄的头发，末尾微微染上了茶色。架着深蓝色的眼镜，左眼下方一颗浅浅的泪痣。帅气而清秀。
“我……”苏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令人疼痛的黑暗突然快速到来，湮没了苏篱所有的感知器官。少女的身子歪了歪，忽然直直地倒在了身前男孩子的胸膛——
 
“啊！返校！”突如而来意识让少女一瞬间从床上跳了起来。
空气里有浅浅的苏打水的味道。天花板淡绿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透明。
“你醒了啊。”掀着白色帘子进来的医生有一头卷卷的长发，“这里是学校保健室，早上跑太急，头晕了吧？”
“因为要迟到，所以是跑来学校的。”少女点点头，“谢谢老师。”
漂亮的保健老师笑眯了眼，“该谢的不是我，是把你送过来的男生。”
男生？是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个吗？
 
等苏篱再次踏进教室的时候，方才才吵闹的教室已经安静地有些沉闷。灼人的视线齐刷刷定格在少女身上。班主任停下嘱咐初入高中新生们的本校的校规，轻轻告诉她是六排四座。
苏篱道了谢后走到最后一排。四座。一抬眼，眼睛飘到三座，立即浮现出无害的笑容，“你好。我是苏篱。”
“嗯。”少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楚微阳。”
“今天早上是你把我送到医务室的？谢谢你。”
“不用谢。夏天总是这样。注意就好了。”
男生秀气的侧脸慢慢转了过来，唇角是若有若无的笑容。
嘭，嘭。
苏篱一瞬间觉得心脏跳动的频率加快了不少，身体简直是像掉进了一个明亮的深渊。下坠，却是无比的温暖。
漫长而炎热的夏末，灼热的空气快要因为凉爽的来临而死亡。窗外蝉鸣冗长，和着夏天特有的音调，伴着微风抚过少女的脸颊。
竟然如此温凉，如此柔软。

【PART C】三个人的圆舞曲
——今天，我想碰触他的手。
 
听起来有些荒唐。关于三个人的约会这种事。
苏篱有些气恼。但是微阳的恳求，自己是无法拒绝的吧？
所以约了成歌，约了微阳，开始了三个人的约会。
微阳和成歌不算熟。所以自己就理所当然地走在了两人当中。看上去像是故意的电灯泡。秋天的天气在南方的城市依然有些热，寒蝉的鸣叫已经渐渐微弱。夏天的花儿看上去焉了，那腐朽的模样依然动人。
“休息会儿吧？”自己左侧的成歌开了口。
“唔。”自己右侧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答应了。
于是夹在中间的少女叹口气，“那边有凉亭，我们进去坐坐。”
亭子里的气氛挺尴尬。本来就僵硬的三个人因为这气氛显得更加不自然。苏篱叹息，于是急急地叫了出来，“我出去买水回来。”
顾成歌微微笑了一下，“我也去……”还未说完，却被少女硬生生地推了回来，“你就不要去啦，留一个美少年在这干巴巴地等多不好！”
匆匆向少年使了个眼色后就慌忙的逃离了。
 
胸中是说不出的酸涩。排队付帐的时候翻着小提包，怔怔地看着里面放着的蓝色本子就突然定住了。
——今天，我想碰触他的手。
想起今天的愿望，苦涩笑了笑，拿起塑料袋走出便利店。望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忽然生出一种寂寞感。像是疯长的藤蔓植物，束缚地她喘不过气。
苏篱故意走地有些慢。不远处看到亭子后微微加快了脚步，收起落魄的表情，因为她看到成歌在向自己招手。
于是努力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迈开了长长的距离，却吃惊地发现脚竟然一下子被定住了一般——
“咚”。
那是她的头磕到地面的声音。
苏篱趴在地上，脑子有点乱。她不清楚为什么那一瞬间，腿脚像是灌了千斤重物一般无法动弹。于是身子笔直地往前倾倒。她却死死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后，那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手就忽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有力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扶她站了起来。顿了很久之后她不顾满身的灰尘，意识到了一件事。
——碰触到了呢。
——微阳的手。
“没事吧？”成歌着急地查看苏篱额头上的伤势，“还好，只是有点擦破皮，你要吓死我呀！”
苏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真是对不起。”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哎呀，水——”
然后一袋子水便由那只手提着，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抬头一看，少年的表情依旧是那么淡漠，半点关心也不曾有过。
“谢谢。”她轻声说。
“不用。”他亦是轻声答。
 
少女悲凉地笑了出来。少年的身体忽然僵了，墨色的眼珠动了动，始终再没说话。
看吧。
多么可悲。
就算是做了这么多的事，却始终期盼不到他的一丝在意。
因为，我不是顾成歌么？

【PART E】离之歌
冬天终于要走了，也只留下一个苍白的背影。无论多么绚烂的季节，也终究迎来完结。
春日的花开了大片。原本以为枯萎的树又重新活了过来。原本以为会开的花却迟迟没有开。原本以为漫长到不会到来的时光也终究来临。原本以为不会完结的暗恋也终有一日全部覆灭。
所有最初坚信的，原来都会变。
 
“微阳。”
“嗯。”
“我要走了。”
“……哦。”
“不是一般的走。是去很远的地方留学。我自己决定的。”
 
数学老师沙哑而响亮的声音还在讲台上嗡嗡作响，粉笔粉末沿着微风在阳光下打转舞蹈。少女清瘦的脸依旧安然美好，一同微阳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像一朵向日葵，带着明黄的色彩，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逊色。
沉寂良久，少年的眼眸里突然滑过一丝不舍和惋惜，却在刹那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什么时候？”他终于主动问起。
“六月吧。也就这个学期末。”
“……哦。”
“那个……”少女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五月份的时候我生日，能不能请你和我单独过呢？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特别珍惜这份友谊。”
“好。”
他答应了。
 
春天温暖的光线让自己变得慵懒。苏篱提着生日蛋糕在街上漫步。快要进入夏天了，却似乎还是有些遥远。
——我想要，和他一起过生日。
最终，连这个愿望都达成了。那么，生日的时候，究竟许什么愿望比较妥当呢？
想着，少女就笑着在自己家的门口看到了等待着的少年。只有他一个人。
“进去吧。”少女的心情显然不错。在驱赶了父母后，偌大的家也只有彼此而已。
然后，做菜、布置、插蜡烛、点火。
少女虔诚地在火光的面前许下了郑重的愿望，跳跃的火光被吹熄，袅袅的细烟便消散在空气里。
“呐，你猜我许的是什么愿望呢？”
“……不知道。”
“那，你就帮忙实现我的愿望吧，握住你的手……可以吧？”
——我希望，能握紧他的手。
“……好。”他又答应了。
 
于是少女终于绽开清甜的笑容，伸手想要握住少年的手。
明明是这点距离的。
不长，也不短。
伸手后就可以轻易握住。
可是——
抓了个空。
 
少女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再伸过去。
依旧抓了个空。
微阳这个时候，终于扬起了怀疑的眼光。他怪异地看着少女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抓住自己的手，却在离自己的手五厘米的时候握紧。抓空。
——那样，根本永远都握不到自己的手吧。
于是他怔忡地看着少女忽然泪流满面。嘶声力竭地哭了出来。哭得那样悲伤，那样凄惨，那样令人心悸。心里有一股疼痛的暗流把他湮没，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伸手轻轻握住了少女的手。少女的手是那样纤细柔软，那样冰凉光洁。
挂着泪水的少女抬起头，嫣然一笑。
只是很多年后，他才终于明白那笑容真正的含义。那种笑容，不是凄凉，不是悲哀，不是愤恨，不是不甘。——而是一种真正的温暖和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爱。

【PART F】渐行渐远
苏篱是什么时候走的，楚微阳已经忘记了。不是因为没心没肺，而是实在太过突然。过了一个双休日后身边的女孩子的位子就空了下来。
以为是生病。却不想是已经离开了。一声招呼都不打。
后来一直没有转学生，身边的位子也就一直空到了高二结束。心里好像被挖走了一片。泛着似乎是疼痛，似乎又是温暖的奇异感受。
好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开始怀念起少女三秒式的笑容，或者是毫无理由的问安，又或者是上课时候的悄悄话。记不清了呢。
顾成歌后来终于成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子。形影不离。
再后来，高考分班。理科班和文科班。考上的大学却是一个往南，一个往北。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怎能形影不离？
每个少年和少女都会有的花季萌动，终究是在现实和命运的捉弄下被残忍扑杀。那些青涩的恋爱不过是人生中小小的一段，生命才开始那么短的轨迹。有些惆怅或者忧伤，是每个少年长大的标志。
 
春节的时候微阳从大学回家乡过年，乘着公车看见苏篱家的屋子的时候，依旧是忍不住下了车。突然记起很久以前那个女孩子借给自己的CD似乎还没有还，如果她的父母在的话，就还给她的父母吧。
这样想着，然后，按响了门铃。
中年女子开了门后他愣愣地问一句，“……是苏篱的母亲么。”
对方也显然一愣，“啊……是。”
“我是她高中同学，来还很久以前她借我的CD。苏篱她……还好么？”留学的话，需要几年呢？
愣了半晌，衰老的女子还是说出一句，“进来说吧。”
然后他跨进了这个相隔了四年时光的门槛。一抬头，眼神一滞。
——他看见了雪白墙面上的灰色遗照。
那个少女笑得如此灿烂。仿佛向日葵一般，让所有周围的景物都丧失了光彩。
 
“一年前就死了。骨髓小脑变性症。”她的母亲如是说。
那么陌生的名词。完全，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这里有一本日记，是她坚持不要火化的。如果你是她同学的话，请转交给一个叫楚微阳的男孩子吧……”女子翻出了一本湛蓝色的小本子，郑重交到了他的手上。
 
后来他疯狂地用网络查这种病症，然后翻开了那本日记本。
——今天要跟他说话超过三句。
——今天要对他微笑三秒。
——今天，我想碰触他的手。
——我想，送他一条围巾。
——我希望，他有一天，能戴上我的围巾。
——我想要，和他一起过生日。
——我希望，能握紧他的手。
……
 
那个昔日的少年坐在电脑前面，忽然想起了很多被遗忘的事情，遗忘了非常之久，久到自己都辨认不清那种酸涩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会晕倒。
——全世界患骨髓小脑变性症的概率很低，低到十万个人里面，才会出现一个。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在约会的时候摔交。
——骨髓小脑变性症患者初期症状为经常摔交。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那天在成歌的建议去医院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都神情迷惘。
——骨髓小脑变性症为，绝症。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生日的那天无论如何握，都握不住他的手。
——骨髓小脑变性症患者会变得无法衡量自己与静物之间的距离，出现抓空的动作。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说要去留学。
——骨髓小脑变性症患者后期症状为，逐渐丧失一切运动功能，包括语言功能，最后连抬手、抬脚、说话、点头、微笑、甚至眨眼都无法做到，无法动弹，只能等病情一步步恶化，最终离开这个世界。
 
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成歌送给他的围巾的小角落里，有“SL（苏篱）”的字母缩写。
也明白了为什么生日那天会哭得如此痛心，像是倾尽生命的绝望哭泣。
 
从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
记忆忽然把你的脸映得如此清晰，连那些往日的感情也汹涌而来。
苏篱。
是你帮我寻回了失去的记忆。
是你帮我重返十六岁那年的时光。
是你用漫长的四年时光，证明了你的坚强和爱。
原来。
一直是你。
即使不站在我的身边，也默默守侯着属于你的那份温柔。而当时不懂世事的我，是如何地吝啬和残忍地拒绝藐视着你的爱。
而现在，我成长了。明白了。学会了。你却不在了。

他的眼眶里，忽然充满了湿润的雾气。衍生出一片无限温情的海洋。微凉的空气从透明的窗子蜂拥而入，他终于掉下泪来。
苏篱。那个女孩子的暗恋，终究无法唱成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