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口里听到人鱼，愣了一愣，安抚地拍着他肩，失笑着说人鱼是不存在于世的。
那时我还笑他，怎么人这么优秀，心里还像个小孩一样。
他却异常认真，认为一定存在，否则不会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我只好笑着问他人鱼是什么模样，他失落地说从未看清过，只记得它有一双很漂亮很漂亮的眼睛，就像我的一样。
世界上真的有人会爱上梦里的幻影吗？
我心里一痛：如果是这样，那么他那么谦和那么温恭地接近我，是因为我的学识呢，还是仅仅因为我有一双像他梦境里人鱼的眼睛？
狠狠揉着眼皮，我用力得几乎要把睫毛扯下。
事后他似乎不记得说了什么，我也对此事绝口不提，两人互不揭穿，也就相安无事。我仍将对他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我想，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就好了，看着他一步步地成功、成为我最想成为的人，能助他一臂之力，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种感觉，就像海鱼隔着水面，望着岸上的人与灯火一般，虽然美丽，却永远无法触碰。每日的空气，都如海水一般让人冰冷窒息。

（十九）失去的信任
那时我尚觉得，这样也很好。只要可以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蜕变和成功就好。毕竟，我有着他的信任。这么长时间的搭档，我确信，他只确信我一人。
然而，我又一次看高了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虽说我已没有了可能上手术台，但我仍然喜欢钻研医书，包括手术。每每问到宁澈，他也很耐心地解答，虽没有一次带我看过手术，对我而言也是难能可贵了。他常常问我为什么要钻研专业领域外的知识，我只好回答他是兴趣。他也只笑笑便走了，并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他。
宁澈患有心脏病，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了，时常提醒他不要熬夜，甚至把心血管疾病用药的那一套搬到他身上。他自己却好像不是很在意，失笑着说我太过紧张了，身为医生哪有舍不得付出精力的。
我只好一直焦虑地看着、担心着他的病情。
果然，人生中常有出乎意料的时候。
那时，我随他乘机去另一座大都市的医院交流手术，俗称开飞刀。我终于有机会观摩他的手术，内心本是十分期待。不料，在手术的前一天、他住进宾馆后，毫无征兆地就倒了下去。
那时我正在楼下的小酒吧小酌，压根没看到这一幕。等我回房时，他已陷入重度昏迷。我一眼就看出是他的心脏病发了，此时怕是血液栓塞。我急忙打通了酒店前台的电话，然而，在这拥堵的市中心，救护车最快恐怕也要20分钟。
宁澈怕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就要支撑不住了。
我心急如焚，双手抬起想要做些什么，却又颤抖得厉害。我真恨我不是医生，不能在第一时间挽救他于水火，我不能，我甚至没有挽救他的权利。

可是，此时能对他进行急救的，除了我，还能有第二人吗？
我蹲下身，仔细检查他的呼吸和胸廓，一番检查下来，凭着多年把医学和手术当“爱好”的经验，大致确定了他的血栓发在哪里。
我想对他进行心脏介入治疗，可是，这需要穿刺和导管，而此时，根本没有手术室的条件。
情急之下，我一把抓过他桌面上的钢笔，去掉内心留下坚硬的外壳后，在火上烤了一烤，跨坐在他身上，握着笔管对着他心口就要扎下去。
可此时我的手仍在颤抖，我要怎么办，我就算知道原理，也根本没有任何外科经验，甚至连一场手术都没看过，我要是扎错了怎么办，我要是杀死了他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想象，我会亲手杀死他。
可是他已经到了极限，好像下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的模样。
“对不起，宁澈。”我咬了咬牙，解了他的领带覆在他的眼睛上，“就一下，就一下就好。”
我按住他的胸脯，另只手高高抬起，将笔管毫不犹豫地扎进他的胸口！
他似乎被剧痛一下惊醒，连带着覆在他眼睛上的领带也震了一下，险些滑落。很快他又陷入了昏死，呼吸却是流畅多了。
我知道我做对了，不禁大喜过望，紧紧抱着他，不断地掉着眼泪。
后来救护车赶到，宁澈被送进了医院进行后续的治疗，一切顺利。
宁澈也很快恢复了意识，我正要关怀他，不料他的第一件事却是问我：“救我的是谁。”
我失笑：“当然是你的主治医生。要我去把他叫来吗。”
“不可能，按照时间来算，我送进医院时早就过了。有人救了我，用很聪明的方式。我有一瞬是清醒的，但好像眼睛被他蒙着，什么也没看清。”
我心头一紧，眼神不自觉地移向别处：“这，我也不知道呢。”
不料话音刚落，便被他抓紧手腕：“你不知道？送我来医院的是你吧？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因为救你的是我啊。
可你会信么。
“可能……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吧。”我别过脸，仍然撒着蹩脚的谎言。
“那你来时，总该看到我胸口上有没有插上笔管吧。”

（二十）天各一方
我直直站着，背脊僵直，似乎突然间不认识了眼前的人。许久才轻轻笑出声：
“你不信我，只因我专业所向，否定我们这么久的朝夕相伴。”
“宁澈，因为你，我更加向往医生。也因为你，我不再想做医生了。”
言毕，未等他说出什么，我转身走开。
第二天，我早早地将辞呈递交给了人事处，收拾了东西走出S大附院，迎着清晨还不算刺眼的阳光，我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
不出意外地，递交辞呈后还没有一小时，我就收到了宁澈的来电。然而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淡，没有犹豫便按掉了。
曾经我以为我下临床就能第一时间拯救病患。我错了，正如那个医生所说，在这里我救不了任何人。如果想要救人，我有另一个更好的战场。
对不起，宁澈，来到你身边是我的错误。也谢谢你，让我大彻大悟。
我最终回到S大附院，凭借着博士学位和海外留学的经历，以及发在国外著名期刊上的几篇论文，很容易地拿到了讲师的offer，医学院院长见了我，仍然还是从前一样笑眯眯的：

“我说过的，你终归会弄清你的位置。”
“院长的关照，许某感恩不已。”
“不必感恩于我，你在那里得不到发挥，你自己也总是认定你的专业选错，抑制你的发挥。你该有更好的未来。”他说道，“我还仍指望着，你成为我们医学院的学科带头人，你担待得起。”
我如从前一般，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定不负所望。”
于是，我成为了大学老师。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实验室，每日静心研究，第一个项目便是对药物的改进，药物化学那边的教授十分配合，实现全合成、分离旋光异构体的过程都十分顺利，短短一年的功夫，一篇论文就交上去了，并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院长一开始说的就是对的，我适合科研，适合安静的实验室，适合一个人。
数年过去，我凭借着显著的科研成果，成为S大医学院院最年轻的教授。
我仍记得宁澈，偶尔道听途说听到关于他的一两句消息，知道他在S大附院也做得很好。这便够了，如此天各一方，才是最好的。
再后来，我掌管了S大医学院的药学系，并且在老院长退休时，成为S大医学院副院长。
“你不需要羡慕任何人，请你成为最好的自己，并且骄傲地活下去。”
我的恩师在离任时，如是说道。
后来，再被S大附院返聘回去，掌管药剂科时，昔日讽刺挖苦我的存在，个个对我低眉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