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集市中见着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不由心生好感,不自觉地便频频回头看他。那年轻男子也向他看来,忽而嘴角带笑,便转了头要逆着人潮过来。
他觉得心头微微一颤,像是怔然,却又有些忐忑起来。那男子朝他走来,一刹那,却越过了他,往后走去。他回头看,见男子向着灯火下的一个罗裳女子走去。小女儿含羞带怯,执着罗帕半掩了脸。那男子在女子面前立定,却也面红耳赤,口中呐呐。
他觉得心中怅然,便回了头不再看,又依着人流往前走去。到了河边,又见桥头坐着一个黝黑精壮的农家青年,挑了一担竹篾,扎着竹鸟竹狗来卖。他在那青年身边蹲了,见那男子生得粗犷,手指编织却是伶俐非常,那些扎好的竹编物件,一会儿便被小孩子们缠着长辈取铜钱买了。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大哥。”那汉子却恍若未闻,手下不停,并不抬头看他。他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便伸手在汉子肩头拍了拍。许是力道太轻,那汉子仍是未觉一般。
他于是觉得自己无趣的很,便起身郁郁地走了。那河边正有一艘画舫停着,即刻便要离岸,他信步上了画舫,走进舱内。那舱内只有一名年轻公子,对着一桌美酒佳肴独坐着,望着窗外河面花灯,似是十分愁闷。他在那年轻公子对面坐了,自觉似是有些无礼;又看这公子眉间忧愁,便想出言询问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只盼那公子能先看到自己,挑起这话头来。那年轻公子看了一会儿河上信灯,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起了身从他身边踱过,竟是看也不看他,径自往舱外船头去了。
他垂着头,心中恻恻,心道自己果然太失礼数,唐突了他人。留下的一桌美酒佳肴,皆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味,他却竟提不起丝毫兴致。待到画舫靠了岸,便出舱走到岸上去。
他又随着人流往高处走去。越往高的地方,人倒是越多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一间顶高大顶辉煌的大殿前。他入了殿,一眼见殿正中央聚着三五人,皆在吃些吃食并聊天。他见那几人吃的不过是平常果品、烧鸡蒸鱼,一时腹中却如擂鼓般,不由便走上前去。
那几人见他走进,都拍手笑道:“正说着,这里又来一个。”他心中知晓这些人并未与先前人一般装作不见他,心中便有些欣喜。那其中一个已经上来,拉着他袖子,将一捧糕点放到他手中,道:“你初来乍到,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又朝另几人笑骂道:“你们这些吃货,自己也吃不完这许多,还不快些分点出来。”
另几人便笑着将手中吃食都分他些许。他便慢慢吃了些,听先前那人又道:“吃完我们再分些衣裳财物与你。如今天下太平昌盛,不说那有家有口的,便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享得福荫,分得许多普渡的散财。你虽是刚到这里,也没有亏待你的道理。”
他听到一半,突然双目圆睁,问道:“什么孤魂野鬼?”
那几人都看着他,俄而又拍手笑道:“原来果然是新鬼,还不晓得自己已经死了咧。”便有人拉了他的衣袖,指着殿外道:“你看,这便是寺庙大殿,前殿祭神佛,侧殿祭先祖。如今是盛世,蒙菩萨慈悲,容我等野鬼在此处容身。有那未写阴名的纸裳、普济众生的纸钱,烧化之后,我等便能分到一二。”又指着殿中其余笑嘻嘻的人道:“我等皆是孤魂野鬼,流落于此,或是心中有念不曾圆满,或是时日太久忘记出身。也有见这世间繁盛,便想要去投胎为人享一世福祉的。若是不愿入轮回,每日在此处享些供品,或是受了人香火、便去为那人做些事情,也是快活逍遥。”说话间,又取了些新烧化的金锭银锭与他,道:“这些你先收着,倘若遇到要拘你的鬼差,也可打点一二。”
他如遭雷击,捧着那金银锭子,浑浑噩噩道:“原来我竟是已经死了么?”言罢便转身,又恻然道:“——原来我竟是已经死了么!”竟是再不看那野鬼众人,恍恍惚惚出了殿门,不知往何处去了。
他浑浑噩噩,只知道往前走,却不知道是往哪里去。他到了城门,守城的士兵一边笑谈一边要关门落杠,他便从那将关的门中走了出去。到了清晨,农夫拉着牛,从带着露珠的田里走过,他从一旁的田埂上走过去。路过几个村落,婆婆们撒糠喂鸡,大姑娘小媳妇在井边淘米洗衣,他从井栏边走过去,再没有人抬头看他。
不知走了许久,他又看见太阳升起来了。这时他走到一条河边,便在河边坐下来。那河水清的十分透彻,他看了一会儿,便把鞋脱了,把脚伸进水里去。
他看着自己的脚在那透彻的水里,突然就想起自己从前也在河里洗过脚的。他也这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那脚上全是血污,腐黑淤臭,是一双死人的脚。他奋力搓洗,好不容易才将那血污全洗下去,这才包好布条,穿上鞋履。
他看着自己的脚,愣了半晌,喃喃道:“是了,我果然是已经死过了。”
这时候河对岸,从清晨的薄雾里走出一个和尚来。和尚见了他,便抬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道:“阿弥陀佛。”
他浑浑噩噩地抬了头,看着那和尚,道:“大师要超度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