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夜,柯特关住满屋的黑暗与寂静,从家门走了出来。
其实这样的夜晚令他不知所措——这归根与他矛盾的性格。他讨厌喧嚣,却又害怕寂静。
夜色潜伏在城市的角落。
昏黄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着,接连到远处,接连到天边。他茫然地走着,肩上依然背着笨拙的书包,仿佛被抽离了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个地方的。踏进这里的第一不他就闻到了黑暗的气息。昏暗的灯光纷扰着他的视线,零乱的声响扭曲地撞击着他的鼓膜。
这里是所谓的酒吧。
空气中混杂着零碎的气息——酒,香水,金钱,各种各样的味道揉杂在一起,慢慢变质,然后腐烂。
他挑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地坐了下来。人们只顾着沉溺在疯狂而虚幻的世界里,品味麻木味觉的酒香,吮吸浑浊的空气,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样很好。
这里很吵。旋转的灯光在狭窄的空间杂乱地扫射,时不时刺痛他的眼睛。但他看到的并不是眩目的灯光,而是灯光背后更深更沉的黑暗。
热情的人们聚在一起,挥洒着忘情的汗水。尖叫声不断,嘴角撕扯着笑容。他们看起来很高兴,但一点也不开心。柯特只需微微抬头,就能看见他们呆滞的眼神。仿佛木乃伊的眼睛,只剩两个空空的洞。
有人打翻了酒瓶,酒洒了一地。鲜红得仿佛血液,沿着黑暗缓缓流到向日脚下。低下头,便能看到猩红的液面反射出的自己苍白的倒影。
他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走向人群。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白色的上衣上,映出斑斓而诡异的色彩。
嘈杂的声音摩擦着空气。
他看到墙角有一条楼梯,向上延伸着,奇怪地扭曲,仿佛连接着另外一个世界。于是他神差鬼使地爬上了楼梯。
*
黑夜。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压在城市上方的黑幕,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然后才是密集成一堆的建筑物。星星点点的灯光和逐渐稀散的人群。
仿佛有风从岁月的尽头吹来,拂动了他额前过长的刘海。白色的衣角被猎猎作响,破碎的夜幕下一个并不完整的身影。那个白色的点,似乎随时会被淹没在凄迷的夜色中。
也许是风扰乱了思绪。他恍惚地走前去,弯下腰整个人伏在了栏杆上。微微扬头,便可看见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那些绮丽的华灯散落,仿佛开了一地的满天星,越往远处越稀疏,最终幻灭。
幻灭。柯特笑了笑,是那种干瘪而枯涩的笑。他不知道该不该用“幻灭”这个富带着神话色彩的词语。
这里的风很清爽,吹过脸颊,很轻,很舒服。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那一刻起就迷上了这里,这里的风,这里的灯,这里的夜晚——这个普通不过的小酒吧的天台。
“没想到会有人喜欢这里。”
模糊的声音乘着风传入了他耳里。像一枚铜币坠入湖面,扰乱了原本的宁静。柯特以为这是错觉,足足迟疑了几秒才转过头去。
有一个人站在门口附近。天色很暗,柯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隐约地注意到那人的头发——深沉地墨蓝,固执地凝成一团。
灯火点缀着朦胧的夜色。那个人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可柯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真实。
“嗯。”
柯特沉沉地点了点头,算是迟来的回答。
黑暗半掩着他的脸.他觉得有些害怕。没错,是一种莫名,陌生的恐慌,像钳子般夹着他的心。
蓝发男子说了什么——在他看来,不过是个看不清表情的人张合着嘴,说的话散在风中,他一句也没听见。
无声的夜。
*
他总是以同样的角度仰望天空。
云还没有出现就匆匆消失,留下破碎的痕迹。他透过铁窗,看着缝隙里的蓝天一点点被蒸干,裸露出原本无光的铅灰色。偶尔飞来的鸟群以优美的弧度划过苍穹,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他对童年的记忆。
印象中有小小的窗台,有角落的花朵,有还未能很好弹奏的小钢琴,有未来得及翻开童话故事,有失去了眼睛的木偶,有一双染血的手,还有不断刺激耳膜的尖叫。
他记得很清楚,那只手常常抚摩自己的脸,然后他总能看到那张看不清的脸,再接着就是在黑暗中缓缓流淌着的鲜血。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温度,只有血的冰冷。
疯子。
他常常听见爸爸这样冲妈妈吼。
接下来毫无疑问会听到一连串东西摔碎的声音。年幼的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捂着脑袋,不敢出声。
这是他零碎的回忆。
“童年”二字对他来说,只是奢侈。
*
第二天柯特早早地起了床,在桌子上琢磨了好久,才终于下笔写了一张招租启示。
在离开家门去学校时,他把这张启示贴在了门口最显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