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1
“你又换了一种香水。”画家悄无声息地倚在门畔,拨弄着胸口层层叠叠的褶皱中镶嵌的一颗绿松石。那颗宝石在午后透过厚重的印花窗帘漫进屋内的日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冽而优雅的光芒,一如画家那一双碧绿的眸子。
画家走到模特身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让我猜猜,”画家若有所思地说,伸出手去抚平模特领口绣了银边的花边缎带,“迷迭香?”他蹙起了眉头,略有些迷惑地倾身嗅着,“为什么是迷迭香?”
“——迷迭香的花语是回忆,亲爱的。④”模特微笑,“迷迭香、月桂,配上一点点百里香,相当迷人的搭配,不是吗?配制这香水的小姐一定是一位难得的天才。”
画家将模特领到向阳的房间,安置在一把舒适的扶手椅上。他在画架前坐定,微微眯起眼睛,十指并拢比作教堂尖塔的形状抵住下颔,凝视着自己的模特。
“我不会与那位小姐结婚。”他忽然说。
模特闻言,微微挑眉。“哦?”他将手指随意地搭上胡桃木雕刻而成的雕花扶手,叩响了优美的华尔兹,“那么告诉我,亲爱的,”他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眼神几乎是伤感的,“你是否愿意同我结为伴侣,一直同我在一起。”
“别发傻,我的朋友。”画家垂下视线,在画笔上蘸上几抹明亮的玫瑰红,“你我皆知那是绝无可能的。”
“呵,我是明白,我当然明白。”模特自嘲地一哂,“你是一位勋爵,是国王的仆人,你需要同一位美丽而高贵的小姐缔结婚姻,今天抑或是明天,将你们毕生的爱与忠诚献给伟大的法兰西——而我?我又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一名微不足挂齿的模特而已。”他说。
画家猛然站起身来。画笔从他的手中脱落,落在了图案繁复的佩斯利纹羊绒地毯上,为其表面增添了一抹不和谐的殷红。“不要这样说,”他失神地注视着脚下,那只坠地的、本应用来涂抹眼前人形状姣好的红唇的画笔,“不要这样讲,我亲爱的朋友。”他喃喃,“我是喜爱你的,我是那样的喜爱你——我并非精通词藻的诗人,也不若多情烂漫的小姐。然而我总有一种感觉,每当皎洁的圆月从夜幕中升起,直至黎明时分夜星一点点地噤去声息——我总有一种感觉,恍若我们一直陪伴彼此,走过了无数日月轮回,也注将继续走下去,走完像那漫天的星辰一样多的日子,永不分离。”
模特走到画家身前,踮足去亲吻他的嘴唇。他们做工繁复的锻质袖口相互摩挲,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么,”模特说,“同我一起走吧。趁夜色还没有揭开她的面纱,逃离这里,到远方去。你会一直同我在一起,对吗?”
“是的,”画家拾起他的手,“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他呢喃,宛若重复一句古老的咒语。
④ 引自莎士比亚。
1890
信是用羊皮纸书写而成的。法文,鹅毛笔。笔尖划过信纸晕染开的些许浅灰黑色,将他拽入某些古老的年代里。那个时候的人们都用墨绿色的动物羽毛蘸上墨水,在泛黄的纸上书写。
“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早祷⑤?”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手捧封页烫金的圣书,拉开他身边的椅子。清晨的图书馆里一片静谧,白鸽在窗外愉快地鸣叫,凉爽的风挟了些女贞树叶的清香,从未关严的窗户罅隙溜进屋内。
另一位少年放下手中的信札,回头去看他的伙伴。他眼中闪烁着夜里烛焰下的水晶烛台会发出的光。“看看这些,”他悄声说,指尖点了点密密布满了字的信笺,“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物,一位模特写给画家的信件。不知为什么,竟夹在一本老版的《十四行诗》里面。”
他的同伴将信重新摊开,匆匆浏览。“法国人?”他问道,有些费力地辨认着字迹,“莱恩……勋爵。”
“是的。”乌发少年狡黠地眨眼,“不过后来他和那位模特一起坐船,离开了法兰西。”
他的同伴沉默着。莱恩勋爵,他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名字。莱恩,十七世纪巴洛克风格画家,35岁死于海上失事。是的。
“一个早晨,你都在研读信件?”他最终只是这样问,声音中带了几分斥责意味,“两个男人之间的来信?”
乌发少年抬起视线去看他,目光中的意味令人琢磨不清,“我说是,”乌发人慢吞吞地斟酌着字句,“我说是,又如何?”他猛地起身,一手撑在桌面上弯下腰,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同伴的神色。
“不会如何。”他的同伴淡淡道,绿色的眼眸中安静地涌过一阵无名的风,“我要走了。我会告诉神父你今天身体不适。”
“我——”他伸手,拽住欲起身离去的同伴拂起的袖子,紧紧地,“我——”
他的同伴转过头。
碧绿淹没了他的世界。像是湖泊,柏林,祖母绿。一切拥有美丽名字的绿色,融化在一起,温柔地掠去了他的呼吸。如果时间就这样止住。他想。如果时间能就此止住,我愿献出一切。他们亲吻着彼此,交换着这世间最为亲密的语言。
——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
晨风拂过,一片女贞树的叶片叹息一声,像一只飞累了的鸟儿一般,落在了窗边。
——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 ⑥
“这是不对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喃喃自语,可是乌发少年恍若未闻般搂紧他的脖颈,用又一个绵长的吻将他的唇封缄。他揽住他的腰,烫金的《圣经》从书桌滚落到地。
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
⑤ 基督教徒在早晨进行的祷告。
⑥ 引自雅歌七章十二节。
2015
海浪拍打着作家的脚踝,温柔地把细沙与水草送到他的脚边。白色的浪花被揉成细碎的泡沫,在一轮明月的幽光下宛如一颗颗剔透的珍珠。
钢琴手垂下眼帘,修长而白皙的指节滑过作家的眉骨,轻轻挑起一根乌黑的发丝,任其在指隙间起舞。他们一言不发地在海边牵手、漫步、亲吻、拥抱,直至潮水落下,直至世界睡去。
作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钢琴手的情形。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双连他也描绘不出的美丽碧眸就那样闯入了他的心神,萦绕在他的幻境。他走上前,笨拙地用外语搭讪。钢琴手笑着以中文回应。然后他的记忆便跃到了一个黄昏,钢琴手用沙哑的嗓唱起了一首无名的歌。那首歌很美,讲述了两个在神学院学习的少年的故事。故事中,两个相爱的少年终是敌不过世俗,被人们以一个名字并不悦耳的罪名处死,葬在了一起。再后来,他与钢琴手相爱了。二人一日复一日地,行走在这小小的岛屿一片小小的海滩边,一走,便是十个春秋。
海风拂面,带来些花粉的味道。他们拥抱着亲吻,在唇齿相依中沉醉。
“一直同我在一起,好码?”
“好。”
于是海鸥长鸣一声,他们阖眼,微笑。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