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声沥沥,打在黑瓦上自屋檐缓慢滴下。
推开门后风吹雨打在脸上,才觉得有点冷,我拢了拢的衣衫,希望这样它就能略抵抗这寒冷的湿气。
“今儿这雨看来不会停了。”身后声音语气平淡,我驻步回到:“嗯。”
“还是要走?”
“是的,先生。”我转过身看着门后已稍显佝偻的身影,在他被岁月击打成霜的脸上我仍能看到其中对我的挽留之意。
……
周围细雨簌簌,浸入土壤,草叶鼓动,瑟瑟成音,屋里屋外,相寂无言。
“好啊,”终归还是老者先在这沉默的对局中认了输,“你们都好。”
他迈出门槛,步履虽稳却不及当年有力。在我面前停下我才发现我已经能与先生平视了,四目相对时看见对方的黑色瞳孔已经浑浊。当年也是他把我叫到他跟前,用这双溢着光亮透出慈祥的眼注视着我,看着我们长大,也看着我们离去。
他把手上东西递给我,是一壶酒,壶是我从军归乡后带回的不多的物件之一。
“是汾酒。”他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神,我把目光再从这壶转到先生脸上时才发现他是笑着的,“我想你会需要的。”
原来先生是知道的啊,关于我们,先生什么都知道。
六年前西部战事吃紧,朝廷四处征兵,多年前远离了朝廷的丞相——也就是先生——已护不住我们这些儿女,除了为女儿身的二姐和尚年幼的我,尽数充军。
最先传来的死讯,是关于素日里喜好诗词歌赋的三哥的。
宅家五兄妹中,三哥花心是最耀眼的存在,从小他对诗词的天赋就显得惊为天人,九岁作诗被人抄了去,那考了四十多年年的老秀才便中举成了进士。大哥知道后放下狠话说下次遇到那人爷爷我打得他满地找牙,恰巧被进院的先生听到,给罚跪在祠堂抄完那一尺厚度的书。三哥知道后虽没说什么,但我能觉出他是不开心的——我也替他不高兴——不满十的孩子自己的东西被被人抢了去还没地说理,纵使表现得再乖巧都是不乐意的。
那事之后几年他对诗词的兴趣不减,更是精通音律。市井处有传闻说宅府的三公子若是要娶,只怕江南这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都会被招了去。我曾听见大哥和二姐背着花心讨论过这话,说是若哪日花心作上一曲以诗为词自个儿再那么一唱,是个女人都会浑身酥软然后醉倒在他狭长的丹凤眼中。
可自家人都知道三哥对女人毫无想法,就像他对功名不感兴趣一样。看着热衷实则漠不关心。
先生曾随口问过三哥是否来年进京参考,三哥回问了一句:“先生,您喜欢吗?”
那年春日阳光里,有少年初成长,一身傲气自骨里流出。
您喜欢,高居庙堂受万人拥戴吗?
“若是先生都不喜欢的东西,我又去稀罕什么呢?”翩翩少年意气风发面容带笑,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是那人毫不在乎视如土泥的。
那样骄傲的三哥,却死于不应该存在的战争中。
以逃兵之名,处死。
周遭尽是骂声。
逃兵因为懦弱受千夫所指,连带着的是这个家族,不过我们都不甚在意,因为没人会信三哥,会逃。
事的真相揭于次年春大哥托人带来的书信中。
一次战役后的转战便是整整两日几乎不歇不停的行军,暴雨如注,不少白日里刚受过暑蒸的官兵因此倒下,掌事的官为防耽误期限受军法处置而下令放弃那些病了倒了的人。三哥过眼不去与其相争,结果是却“惑乱军心,违抗军令,妄图叛逃,立斩不赦”。那些最后挣扎着到了战场的人不过残兵,上了战场没有丁点儿用处,只是给敌营鼓舞士气罢了。
第三年,战火蔓延至故土,先生将家产悉数变卖,想尽法子在乱世中为我两寻求安稳——事实上我们安慰得够久了——我对先生说,我想从军。
先生将整个府邸腾出来收留这些自边境来的人,已经入冬多日,而他们身上穿着的还是秋时的短褐,二姐正将我们所能给予的最后一顿餐给他们。几个月前这些人来时还是衣不蔽体,冻得瑟瑟发抖,就像现在这样,不过如今他们的手脚通红,肿得可怕,而我们已经没有布料了。
前日有一母抱着身躯枯黄瘦弱的婴孩跪着请求先生的帮助,我远远地站着,看见那孩子布满褶皱的手臂。先生竭尽全力也没能将饿没了声的救回。
其母抱其尸失声痛苦,后猛撞柱上自尽。
我呆愣在一旁,看着这幕的发生。
瘦弱的孩母额上并没有溅出多少血,可我却觉得眼前铺天盖地的都是红色,一呼一吸中都是带着腥的。
前有庙堂者尤唱后庭,后有遇难者易子而食。
先生问我为几何。
我答
为家,为国,为天下。
楚王时屈原有《离骚》,后有杜甫的诗史。只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