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沉迷工作,竟未察觉到时间流散,直到光线暗淡下来,如舞台上的闪光灯被蒙上了幕布,眼睛再也看不清记录本上的细小字体,才发现自己仿佛被世界遗弃,独自站在无边的旷野里。于是急匆匆下山,沿着陡峭山路回到公路的路灯下时,已是夜晚七点。这个经济尚不发达的小城,生活节奏极其缓慢。过了七点便再无公车,我只得靠着GPS独自步行,走回住所。
那夜我路过一盏盏路灯,像路过生命中一个个过客,往事就着夜色直往心头涌,堵塞在喉咙里感慨万千。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不停的变长变短,心想着兜兜转转,留在身边的,只有一只影子罢了。连曾经自己的勇气和信誓旦旦,都不知所踪。我开始相信时光的力量,开始考虑是不是该认输,就此妥协,丢兵器甲,在命运面前做一个失败者,与它握手言欢。心甘情愿地承受这平凡的生活……想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苦笑:真是一无所有了,就剩下矫情。
一个小时以后,终于看到了监狱高高的缠满了电网的围墙。一瞬间所有的幽怨都烟消云散——我厌弃的这个世界,还有人没有机会见到。忽然想起那对夫妇,如果他们还在,我想和他们说说话。转到门口,意料之外地,监狱门口立了三条长长的影子。那对夫妇,还有暮春。
暮春看到我,急步向我走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肩: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都有些担心你。走,快回去吧。
我一时语塞,心中颇为动容。
暮春拉起那对老年夫妇的手,用哄孩童那般的语气:爸,妈,咱回家吃饭,吃完饭再来好不好。
两位老人沉默无声的跟在暮春身后,一脸疲倦,像在外贪玩了一天的孩子。暮春回避我惊讶的眼神,兀自走在前面。
由于时间太晚,餐馆都已关门,我只好顺从的跟着暮春去蹭一顿晚餐。暮春早已做好,端到餐桌上用汤碗扣住,极具童年时期的家庭气息,可惜还是凉了。于是端下去热,让我看好那两位老人。老人定定的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只好尴尬的开口。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太晚了,只好在你们这里吃饭……你们,你们为什么每天都等在监狱门口啊?
我试探性地询问,以解决内心的疑惑。阿公突然笑起来,花白的头发一颤一颤的,脸上皱纹深邃,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大春和小春……都在监狱里工作呐。
大春小春?工作?
当狱警……跟我和老婆子一样!就是忙,老不回家……
此时暮春回来倒水喝,看到阿公在与我说话,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转身回到厨房。阿公看到暮春很兴奋:
还是暮春好啊,还是暮春好,天天陪着我们。我们养了这个女儿,真是福气啊……
我听着觉得云里雾里。阿婆一直表情呆滞,明显是老年痴呆的特征。我不好说话,只有静静的听着阿公絮叨,等着暮春热饭。
约莫一刻钟后,暮春端着饭碗出来,给父母盛好,轻声提醒他们吃饭,又给我盛。我抬头看她,用眼神无声交流。于是暮春叹口气:吃完饭我们聊聊天吧。
那顿饭简单漫长,口味清淡温暖,非常可口。我更加欣赏暮春这个女子,觉得人间少有。
吃完饭暮春将父母哄睡,便带着我去到一小片草地上,周围有各色的花苞正努力绽放。空气中充满新鲜植物辛辣饱和的香气。气温已经回暖,夜晚在室外也不寒冷。暮春仰面躺在草丛中,我坐在她身边,抬头看星星如碎钻般布满夜空这块黑蓝的绒布。
讲讲你的故事吧。来这里时间久的人,我都要听听他们的故事。我守着这家店二十年,没有别的乐趣。
我……没有什么故事可讲。
那就从一岁开始讲,一直到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便果真听她的话,开始絮絮叨叨讲自己那些活的盲目而卑微的年生。如何迷茫,如何不得志,如何一眨眼就已经走到了青春的暮年,无所适从……
讲完后,觉得也不过如此。那些曾以为不堪重负的痛苦,如今于生命中留下的,也仅仅是一溜狭长而落寞的影子。我不过庸人自扰,幻想出一池水,将自己浸溺其中,还埋怨旁人拒绝搭救。于是就笑,告诉暮春我是这般无聊。
暮春的眼睛始终一闪一闪的,倒映出星星的身影,让我知道她在倾听。沉默一刻,她终于开口:
你没有权利诉说不幸,因为你是这般幸福。
你明明有能力去追求一切的。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读过那么多书,却看不透这么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