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似的，仿佛只在一夜之间，紫禁城多了许多孩子。他们咿咿呀呀，要学会的头一句话是“皇阿玛”，再一句，就是“皇额涅”，是叫她。惠嬷嬷和我讲了一大车道理，我却觉得，只有当那些孩子都叫她皇额涅时候，我的婶婶——她才真正有了母仪天下感觉。交泰殿，我来过，还是皇玛法新娶赫舍里皇玛嬷的时候。从神武门进来，一路要走好远、好远，过了大自鸣钟，再走一点儿，就到了坤宁宫。日头晃得眼睛直冒金花，打了伞也不管用，婶婶再不是我可以随意在大街上遇到的啦。）
“给、给您请安。”
（一进屋，眼前发黑，除了红红绿绿的光斑，什么也瞧不见。被嬷嬷掣了一下，便下跪叩首，一起身，做梦似的，就看清了她。）
“和硕懿郡主恭请皇后娘娘玉体金安，千岁千千岁。”
（此时，事先练好的串儿话，方才欢喜地说出口来，也流利，也顺畅，再一叩首，替阿玛向她请安：）
“宗室和硕宝贤亲王遥请皇后娘娘圣安，千岁千千岁！”

（永肇x年x月，中宫旨，召和硕懿郡主坤宁宫觐见，一别二三年，相见仍可亲。）
（午后四九静，偶有鸟鸣声于园中，午睡方醒，央央来禀，郡主已入宫。宫人鱼贯而入，施黛描眉，旗装加身，流苏入髻，远山浮面。唇绽樱颗，点点朱红。三载中宫，凤仪天成，九天明月之上，东风欲来。）
（端坐主座，传她入殿。她仍是昔年模样，纵别几年，却瞧不出她长大痕迹。福礼跪拜，从前，好美从未行过如此大礼，虽敬我重我，二人相处却亲昵。今日坤宁宫内，二人身份已变，我是皇后，她是郡主，一道宫墙拉开距离，总是陌生。）
快起吧，赐坐。
（闻后话，嗤一声笑出，又嗔道）
还惦记着你阿玛呢，孝心难得。

（今日入宫，没梳小两把，长辫子也被惠嬷嬷盘上了头。燕尾翘，钿子头，七宝扁方簪得紧，压鬓三道串珠流苏，俯身，起身，就在耳畔泠泠作响，掺着她的话声，犹如天籁。）
“谢皇后娘娘赐座。”
（落座后，离她仍有一段距离。全聚德里面对面地坐一桌儿，她抬手，就能把卷好的鸭子饼递来我的手中；潭柘寺中几百岁的桫椤树下，我们两个挨着坐，一侧身，就能把头枕在她的臂弯里。我知道的，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她是主子娘娘，天下人的主子，天下人的母亲——可她，仍是我的神呀。）
“您赞孝心，好美愧不敢受。平日在王府里，好美总是念着您，也同阿玛、额涅，一道惦着您——阿玛要更惦念皇伯一些，这一次好美奉召入宫，也嘱咐把他对主子爷的问候一并转达。可这就是他们两位的事儿啦，阿玛每日上朝，都可以见着皇伯，好美却不能每日都见您，难得见一回，怎么肯净顾着替阿玛传话？”
（笑眯眯，把身子朝她的方向，更加侧了一侧，似葵花，向日倾。）
“今儿回去，若与阿玛说，没把他给皇伯的请安带到，他一定又要感叹好美的记性了。”
（竖一根手指，在额角轻轻一推，假装被阿玛责怪似的，身子摇一摇，又稳住。语气软下来，半撒娇地央：）
“皇婶婶，好美最近认真读书，视力有些不大好。能不能坐的离您更近一些，好能细睹凤仪，见贤思齐？”

（我记忆中，她仍然是全聚德门前啼哭的小女孩，再相见时，娉婷而立，女子善怀，亦各有型。点她落座，吩咐上茶水点心，一应赏赐，已至殿内，我愿给她宗亲郡主中，最至高无上荣耀。）
好美一张巧嘴，说到本宫心坎里了。你如今长大不少，行坐皆是郡主风范，本宫愈发喜欢你。
（不动声色间，命了她随身仆人接下赏赐，金玉珍玩，应有尽有。一呷茶水，再续道）
你阿玛有你这样的女儿，是他的福气。宝贤亲王教女有功，养出你这般激灵丫头，实属难得。宫中新添公主阿哥，皆是好美弟妹，本宫盼着个个都能如你般玲珑心思呢。
（她心中细小心思如何不知，幼时便养的八面玲珑，得尽宠爱。贤王府中只她独女，可见王爷重爱，虽娇不矜。由她撒娇，伸手唤道）
来吧，坐婶婶跟前。

（从前婶婶就很富有，我攒银子的速度，总也及不上她的尊贵荣耀攀升的速度。婶婶是人间唯一的女神啊，上天要把一切最美最好的东西赐予她，谁也羡慕不来，谁也追赶不上。尽管如此，仍习惯了攒钱，压岁钱和月例银子里头，总有一笔是留着给她花的——哪管她眼下不花呢？总有机会的，我要给婶婶花钱，让她开心。得了赏，依规矩福礼道谢，这一回，是在她身前半曲了膝：）
“谢皇后娘娘赏赐。”
（假袖紧，里头藏着一朵玫瑰花儿。我请天桥下头变戏法的吃了九十九斤肉干，他才答应教我一点儿哄人高兴的本事。没给阿玛看过，也没给额涅看过，每晚熄灯之后，对着月光，偷偷儿练。）
“好美也有礼物，要送给皇后婶婶！”
（坐得近了，叫得更亲。抄起手来，尾指勾勾袖口上一丁点儿大的机关，确认无误后，心跳得反而更厉害了。）
“之前宫里的西洋画师，画了几张玫瑰花儿的绣样子，内务府以绉做帕，绣了玫瑰上去，公主郡主，几乎人手一条。您瞧瞧，是不是这样儿的？”
（说着，取下襟上别的绣帕，双手摊平了，为她展示：）
“好美得到的这一条，不知被谁施了仙法呢！手帕上的玫瑰花儿，一会子有，一会子去，不知有多顽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