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了一夜。青石板被岁月洗得泛白，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清新的早春尘香。此时天色未亮，洛城北巷，寂静深处，古老斑驳的木门旋开发出幽长的吱呀。
十一因了昨夜师父的吩咐，早早起来打开府门，正睡眼惺忪，眼前便站了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姑娘。那姑娘抬眼望着殷府的牌匾，正欲敲门环。
“可是蝶夫人?”十一看一眼姑娘身后。
台阶不远处，停了一顶精致的轿子。
那姑娘侧身，颔首含笑道:“正是我家夫人。”
纤指如玉，挑开珠纱矫帘。眉如远山黛，眸似秋水明，肤若凝脂，唇如施丹。她一出现，霎时间竟觉天色明亮了三分。
洛城出美人，便是十一自己，也是个如画里走出来的小童。只因这片土地上散居着鲛人族的后裔，相传上元时期，鲛人部落个个容颜绝美。而尤以族长嫡系一支，风姿若神，人见之失魂。
轿中人是曾经的洛城第一美人。天下闻名的蝶仙子，蝶鸢。
初见惊艳，再一眼，十一不禁叹惋。纵是再倾国倾城，终有美人迟暮的一天。
只见她一袭蓝紫色纱衣，身段细长，缓步娉婷至十一身前，吐气如兰:“劳烦小师父带路了。”
终于清晰可见她眼角一丝细纹，却让她的美少了极盛时的锋芒。像是历经岁月打磨的上好璞玉。然而终究是不如传闻了。
一旁的侍女早已退下，十一不自觉红了脸低头不敢看她。只呐呐道:“师父一早便吩咐了，请。”
便径自转身引路，长呼一口气。

穿过满庭芳草疏木，透过雕花的古老窗栏，依稀看得见那人削瘦的背影。
殷葛生，喧嚣凡尘隐匿处，这殷府的唯一主人。
是有十八年未见了。
先生还是这般，青衫落拓，眉目清浅。他似乎不曾老去，还是初见时那般模样，只是越发瘦了。是了，在殷府，是没有岁月的流逝的。且不说那小师父，前院那株菩提不是还如从前一般高?
十一为二人上了茶便退下了。留下两人这厢各自沉默，蝶鸢却只觉难得安宁。青瓷杯盖摩擦杯檐清脆沉寂，茶烟便从两者之间的缝隙袅袅升至房梁，盘旋缱绻，久不散去。
“此茶尚好，可是千金难寻的青山雪?”良久，蝶鸢终是开口打破沉默。
“火候差了一点。”他的声音清冷细腻，阴柔不失明朗，让人莫名舒适。
“这世上，只怕没有先生办不到的事吧？”像是喟叹，蝶鸢话不对题，顿了顿:“真没想到，先生这般淡泊。”
“不过寻一方安宁罢了。”却是回应她后面的话。
“只这次，又要叨扰先生了。”蝶鸢语气试探，若有所思。
“家里也总是太过清静了。”热闹些也无妨。
这下，总算是听到心仪的答复，眉目一扫先前犹疑，蝶鸢莞尔一笑:“恐怕先生一开始就料到今日了吧？”
殷葛生微哂，放了茶杯起身，蝶鸢亦随行其后。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了。

三
十八年春秋，时光改变了什么，也什么都没有改变。那芳菲楼早已风光不再，楼外的杏花却年复一年，开了又开。
那一年长堤绿柳，烟花三月。十一早早提了篮出门买菜，正逢了洛城万人空巷，芳菲楼外，围了里外三层。
芳菲楼里三年前出了个蝶鸢姑娘，卖艺不卖身，从此人间四月芳菲尽，只她一朵牡丹独占春光。
洛城百姓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人儿，只一眼，便觉心都要醉了，分不清天南地北，春夏秋冬。只想着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却又觉得多看一眼，便要失了魂魄，心甘情愿。
更难得那姑娘一颗七窍玲珑心，一手琵琶冠绝天下。连惊才绝艳的子陶公子亦为之倾倒。二人以乐会友，高山流水，传为佳话。
只是，蝶鸢不过一风尘女子，绕是她再才貌双绝，于风流的子陶公子而言，亦不过万千露水中一红颜知己。他不会娶她，也不会为她停留。她知，她一直都知。
这又不得不令人扼腕了。还好，蝶鸢只求相伴，不求相守。
关于蝶鸢的传说有很多，相传有人为了她一笑掷千金，相传她入宫为王上献艺却拒绝王后担任宫廷舞蹈女官的邀请，相传子陶公子为了她至今未娶...
而现在，只怕又要多一项传说了。
朗国使臣来访，为朗国君主求娶蝶鸢姑娘，王上亲赐其为昭华郡主，认作王后义女，九月出嫁，此乃国婚。
蝶鸢欣然应允。

四
却说殷府这边，蝶鸢自画房躺了一天两夜，终于到了拆带的日子。
彼时天色尚早，天边泛起层层朝霞，难得瑰丽的场景，而日头，就半隐在青山与碧天的接隙。
眼上的纱布揭开那一刻，蝶鸢所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光景。一时还不适应，有些晃眼。十一便关了窗户，转身便看到殷葛生正在蝶鸢脸上作最后的修缮。
那一张脸早已不复往日的倾城绝艳，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少女清秀皎好的脸。岁月太让人猝不及防，十一差一点要记不起，这就是蝶鸢本来的面目。
诸般离合，诸般开落，终究是回到原点了。
再次睁开眼，她又看到殷葛生那一张从不曾改变的脸。真的不曾改变吗？只怕这先生，才是这世上最清醒而执迷不悟的人。
蝶鸢莞尔一笑，没有了娴雅的雍容，到多了一份少女情态。是了，如今的她，黑发如墨，眼眸似星，粉衣白鞋，可不正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吗？
“映桃谢过先生。”声音清脆如银铃婉转，语罢便缓缓下跪。白皙的额头触碰陈年木质地板发出轻响，有瞬间彻悟与清凉。
人面桃花相映红，便是她的名字。——那一年的白纸黑字，淋漓鲜明，他说“这就是你的名字。”而今，那些人或事，早已老去或者消逝了，唯有她，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年龄。
殷葛生受了她一拜，语气淡漠:“你好自为之吧。”终是转身，末了又加一句“刚换好的脸，还是要爱护。”拂袖而去。
留下十一，看着长跪不起的映桃，毕竟是孩子，挠挠头只呐呐道:“姑娘快请起来吧，师父已经走了。”
“谢过小师父。”映桃起身，整理微乱的额前碎发，看向十一“先生当真是慈悲心肠。”
“我家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一听到有人夸自家师父，十一便自豪了“虽然他嘴上不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他什么都看在眼里的。”
“嗯。”映桃看向殷葛生离去的方向，那温和的朝阳已越上树梢，仿佛世间所有的希望与憧憬，都从这一刻开始。映桃展眉，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殊不知，于现在的映桃而言，这漫长的一生，却像是已经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