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历史也的确不能是简单地从行动领域内的“成败”来观察,更不应简单地从一个短时段内的“成败”来观察。我们且不说另外的观念和精神领域了,涉及政治的知识分子,在观念和精神领域影响巨大的人们,在政治领域几乎常常都是“天生的失败者”。被卷入政治审判且被处死的苏格拉底、耶稣当时被人看作“失败者”,有政治抱负的柏拉图、孔子也都可以说是政治领域的“失败者”。但有多少人比他们在观念和精神领域更为成功呢?所以,中国古代先贤所提出的“三不朽”是有道理的,是比较全面的衡量事,更是衡量人的标准。当然,这也是历史领域内的,而非超越信仰的“三不朽”,即中国古代先贤认为在历史中,而非永恒的彼岸长存的,不仅有正面的“立功”,还有“立言”和“立德”,而“立德”甚至可以说是更重要的。如果说除了成败没有另外的标准,世界将只会是一个纯功利的世界,甚至是一个把人降低为纯粹动物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这就构成了一个胜利者应当尽量比较客观公允,乃至让失败者也来撰写自己的历史的理由,即成败不能完全取代道德的评价,后者不能完全由前者来决定。这和走向开放与多元的现代世界潮流也是吻合的。而我们即便从中国古代的历史书写中,也还是能看到这种宽容精神的一些特征。不谈各种野史笔记,即便是作为传统正史的二十四史,司马迁作为胜利者的汉朝的“太史公”,但同时其本人又是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刑余之人”,他所写的《史记》还是非常客观和公允的。例如,他对项羽的“悲剧式英雄”的描写,对一些刘姓皇帝皇室劣迹的揭露和讽喻,给予伯夷、叔齐、孔子、陈胜、吴广这些政治上并不成功者以较高地位,从中可以看到他对当时的权力角逐中的失败者表现出的同情和理解,也显示出他的大度。他对这些失败者绝没有在道德上进行“污名化”,对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相当赞许乃至敬仰的,他对政治的胜利者也没有大唱赞歌。这也许和汉代文网不密以及他自己的道家思想都有关系,加上他的个人史学才华,遂使《史记》成为中国正史中一部最富有才情和独创性,同时也最富有兼容并包精神的开山之作。到了二十四史的最后一部《明史》,这是由作为胜利者的清朝官修,集体撰写的,在体例和史料上应当说更为严谨,更为考究,但文网也已加密,观点相当正统。然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某种对失败的前朝人物的相对客观公允的叙述和评价,而不是持一种胜者皆善、败者皆恶的思维。